許巍：每個人的人生都曾一團糟

許巍今年49了，過著老年人一般的生活：不愛看電腦，不愛刷社交媒體，戒了煙，開始發胖，每天跑步、喝茶，喜歡宣傳中華傳統文化之美。

然而，在他的朋友李延亮眼中，許巍依舊是個萌少年，有著少年一樣的精神潔癖，時刻躲避著名利世界的「不好」的東西。他叫他許少年。

他在京郊的一個果園裡，有一座伊甸園，他們在裡面唱歌，談理想，偶爾停下來聽身邊的鳥兒唱歌，過得充實而鬆弛。

這，或許是很多人想要的理想生活：不焦慮，不喧囂。

然而，就在二十年前，許巍還和大部分追求理想的人一樣，被現實擊打得體無完膚；就在十五年前，他還被貧窮、情緒和疾病困擾著，每天思考著「生，還是死」；就在十三年前，他還在為下個月的房貸而著急上火；就在十二年前，他38歲了，才舉行了作為歌手的第一場演唱會……

而現在，他過得安寧而自在。——並不是因為他成功了，而是，他終於徹底擺脫了所謂「成功」。正如尼采說的：

他需要的東西是別人忽略的，

他很容易感到快樂；

他沒有任何特別的昂貴的愛好，

他的工作不累，而且宜人；

他的白天和黑夜沒有蒙上良心譴責的陰影；

他以一種與他精神相適應的方式吃、喝、活動和睡覺。

他的心靈變得越來越安寧、越來越壯大；

他的身體讓他感到快樂，

從來沒有恐懼它。

我們叫他少年，

是因為他總是在成長，總是在向上；

是因為他總有夢想，卻不會為追求成功而變得面目可憎；

是因為他總帶著少年的善意和溫暖，

來面對世界，面對生活，面對歲月。

少年夢想的生活，永遠在別處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年少的心中有些輕狂，

如今你四海為家。

——《曾經的你》

許巍出生於西安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對他的期許是將來能進中科院。基於這個目標，父母對他的要求非常嚴格，許巍到現在都記得：「我小時候考試，88分回家都要挨揍。」

16歲時，為了獎勵考上了重點高中的兒子，父母給買了一把吉他，從此以後，父母的夢想破滅了。

許巍迷上了彈吉他，每天練琴練得都要著魔了，父親曾一怒之下要砸了兒子的吉他。然而並沒有用，兩年後，18歲的許巍獲得了西安市第一屆吉他彈唱大賽二重唱一等獎，很多演出單位都來找這個少年去表演。也許是因為真的太熱愛彈吉他，也許是因為對父母嚴苛的教育的反抗，在高考前夕，許巍抱著他的吉他離家出走了。

這是他人生的第一個重大選擇。在高考和吉他之間，他選擇了吉他。

離家後的許巍，跟著演出穴頭到處走穴。日子並不好過，他們輾轉湖北、四川、河南好幾個省，從一個縣城到另一個縣城，在這種不正規的演出團體里，他既是吉他手，還是搬運工人，常常是搬完樂器就上台彈吉他，演出完了幫忙拆檯子，然後連夜坐著皮卡，去下一個縣城繼續搬樂器、搭檯子、彈吉他，拆檯子……

他倒不怕苦，怕的是餓肚子。有時候，穴頭一連好幾天不發錢，他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穴頭的理由是：這次演出賠本了。一個18歲的小夥子，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幾次下來，想走了。結果剛到火車站就被穴頭追上來了，說：你這樣逃走太沒藝德了！許巍一聽，好像是這麼個道理。又回去了。結果沒過幾天，又不發錢了，幾次下來，許巍終於逮著了機會和同伴逃掉了。

多年以後，他說起這件事時，還連連作揖，希望當年的那個穴頭不要見怪。

流浪了一年的許巍回到了西安。在美妙理想和殘酷現實的對決中，他遭受了第一次失敗。

回到家裡，父母的希望又燃了起來：就算進不了中科院，但如果好好複習，高考考個好成績能上大學也不錯。

然而，此時的許巍已經無心學習了，他在走穴時認識了一個在部隊負責文工團招生的老師，老師推薦他去當兵。他想著，這樣以後就能天天彈吉他了，就同意了。而父母一聽，覺得這樣以後就能考軍校了，也同意了。就這樣，許巍去當兵了。

他部隊當了3年兵。他發現，理想又破滅了。部隊紀律特別嚴格，他根本沒時間練琴，也沒法出去找同好切磋琴藝。像他這種本就性格散漫的練琴狂魔，自然是常常違規受處分。他說他那時候寫了13封檢討書，但是他覺得那個讓他寫檢查的隊長人特別好，後來給他分配工作時，還特意安排了一個舒服的工種。——每次聽許巍說起他的往事，就會覺得他實在是太純良了，每一個幫助過他的人，他都特別感恩。

三年的當兵生涯，帶給許巍最大的人生禮物，是認識了當時的女友，現在的妻子。他們從1989年開始談戀愛，到1998年結婚，然後一直攜手生活到今天。

1990年底，許巍複員了。女朋友考上了軍校，他也被推薦上了第四軍醫大學，父母樂壞了，花了5000塊錢給他買了個電吉他。然後，父母的夢想又破滅了。

那時候，正好黑豹樂隊剛剛推出了他們的第一張專輯《黑豹》，許巍的音樂夢想又被點燃了，他找父母長談了一次，告訴他們崔健、給他們聽黑豹，然後說自己也要靠音樂養活自己。——基本上，他們的談話每次都進行得很艱難，但最後總是父母妥協了。

許巍又過上了走穴演出的生活。這一次，情況比之前的那次好一點了，至少能吃飽飯，也會為今天的收入高一點而喜滋滋的，但酒吧、夜場的氛圍、聽眾，都讓他漸漸失望：這不是他實現夢想的地方，這些客人，也不是來聽音樂的。他問自己：你當初放棄了大學、放棄了那麼多，就為了掙這點錢？就為了過這種生活？

這一次，現實似乎並沒有給他痛擊，只是用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在漸漸消磨他的意志。他不知道如何突破這困境，開始一邊嘗試著寫歌，一邊組了一個樂隊，叫「飛」——應該是他當時的心情吧。

也就是在那個階段，他寫下了人生第一首歌：《Don"t Cry，Baby》，是寫給當時的女朋友的。當「飛」樂隊第一次公開演唱這首歌時，女軍官坐在第三排，聽得淚流滿面。

他們的戀愛太難了，女軍官+搖滾青年，這樣的組合讓許巍每次上街都不敢拉著女朋友的手；對方的父母也不相信這個不靠譜青年，老想著給女兒介紹相親對象；而最難的，是分別。他們戀愛9年，這中間有很大段的時間，許巍都在外漂泊，即使在1998年兩人結婚了，也依舊是分隔兩地。

這首《Don"t Cry，Baby》，就是後來的《執著》。

每個黃昏心跳的等候

是你無限的溫柔

每次面對你時候

不敢看你的雙眸

在我溫柔的笑容背後

有多少淚水哀愁

你是否明白

我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

註定現在暫時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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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人群中間那麼孤單

這首歌，最早是被田震唱紅的。當時，26歲的許巍剛剛離開西安來到北京不久。「我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註定現在暫時漂泊」，是他從18歲到26歲的心聲，然而，他並沒有預料到，這「暫時的漂泊」，其實並不「暫時」；這平凡的生活，依舊平凡。

許巍是在「飛」樂隊解散不久後，決定去北京的。他們甚至都沒來得及互相珍重地道一聲再見，就被現實的生活逼迫著四處紛飛覓食了。許巍帶著他的《青鳥》和《兩天》，像少年帶著他的劍一樣，再次為了夢想遠走天涯。

許巍到了北京，簽了唱片公司「紅星社」，他說比起很多北漂的藝術家，自己很幸運。他也很少說起剛到北京那幾年時生活窘迫的細節。很窮，很難，是所有人都能想像得到的。即使可以預支版稅，即使在第一張專輯《在別處》銷量50萬張時，他也經常窮得連門都不出，每天躲在屋裡看書、練琴，朋友找他出去，他都會讓朋友過來，「我身上錢很少，去了你那，我就回不來了。」他也經常到處蹭飯吃，吃了中餐不知道晚餐在哪。

你肯定無法想像，當很多大學生都在吟唱他的歌時，這位歌者依然在煩惱，如何「生存」下去，這種在美好理想和殘酷現實之間的一再顛簸，折磨著他，他把這些痛苦、困擾，全都寫進了他的第二張專輯《那一年》。

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

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

這是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

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

我是永遠向著遠方獨行的浪子

——《故鄉》

到了現在，專輯《那一年》里的很多歌，都成了很多人的心頭好，每一個心懷遠方的人，都能對他各種的孤獨和憂傷感同身受：

這麼多年你還在不停奔跑

眼看著明天依然虛無縹緲

在生存面前那純潔的理想

原來是那麼脆弱不堪……

你站在這繁華的街

找不到你該去的方向

你站在這繁華的街上

感覺到從來沒有的慌張

……

然而，這張專輯銷量並不好。其實，就在錄專輯的時候，許巍的精神狀態已經不是很好了。雖然專輯不好賣，和當時唱片公司的經營很有問題。但這個結果已經徹底擊垮了許巍。

他說，之前我是個非常自信的人，結果在北京錄了兩張唱片之後，我成了一個特別自卑的人，一點自信都沒有。我一直在想，我這些年成長的過程中，我怎麼了，我怎麼把自己生活過成這樣？

他每天都要吃百憂散，他的抑鬱症已經非常嚴重，他每天都有一萬個理由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每天都得有一萬零一個理由說服自己活下去。

他想，他得活著，

他決定放棄音樂，

他決定離開北京。

你赤手空拳來到人世間，為找到那片海不顧一切

當時，他連回家的機票都買不起。正好有一個西安的演出邀請他，他想，唱完這一場，我就徹底告別音樂了。

他管當時那個邀請他演出的人稱為「貴人」，他說，我每次都能遇到貴人。——也是啊，生活已經這麼苦了，他人的一點相助，都能讓他感到甜。

在北京漂了6年，他是身無分文回到西安的。他回到西安，在那場演出時，聽到滿場的大學生，都在唱著他的歌。他用自己的歌撫慰了他人，卻撫慰不了自己。滿場的少年都被理想照亮著，唱歌的許巍卻在想：我去開個小賣部吧，只要不做音樂就行。

那場演出之後，他開始獨自面對自己的抑鬱症。他不想見人，也不想聽歌。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往隔壁的公園跑，先是跑步，然後拿張報紙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車來車往。

那年，他32歲，有一個結婚2年的妻子，有一雙垂垂老去的父母，有一個夭折的夢想。他每天都在和死神做鬥爭。

那段最黑暗的時間，長達一年多。他後來漸漸會在跑步中聽披頭士，聽U2，聽巴赫，他想用自己最愛的音樂，來挽救自己。

多年後，他唱了那首歌《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這是他第一次歌唱一首完全不是自己創作的歌。他說高曉松的歌詞一下子擊中了他：

那些幽暗的時光，那些堅持與慌張

在臨別的門前，媽媽望著我說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

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

你赤手空拳來到人世間，

為找到那片海不顧一切

許巍唱的，並不是中產階級的凡爾登湖夢，他說，那是告訴大家，每個人的人生路上總會遇到一個坎，不要只看見眼前的坎，要看看遠方，那裡會有詩歌和田野。

走過那個坎！

著名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專家葉嘉瑩先生在談論人生或詩詞之美時，創造了一個詞：弱德之美。在龐大的時代和無常的命運面前，每個人都是弱者。如何在困苦的環境下，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品德、堅持心中的理想，完成自己，這便是弱德之美。

許巍的上半生，無論是在困苦之時還是在後來的騰達之時，都沒有放棄自己初心。我想，這才是他最打動我們的地方。

他一路奮鬥，只為不讓世界改變他

2002年，當重新回來的許巍推出第三張專輯《時光·漫步》時，我們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變化，他不再那麼憤怒和憂傷，而是寧靜而溫暖。

有一些樂評人曾批評不再憤怒的許巍已經不搖滾了。許巍無奈：搖滾並不是只有憤怒，並不是只有皮褲和長發。不過對於歌迷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張專輯裡的幾乎每一首歌，都感動了我們。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嚮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有歌迷說，第一次聽到《藍蓮花》響起時，彷彿有一把尖刀插進心裡……可見，並不是只有憤怒和尖銳才會擊中我們，有時候，溫和和平靜的力量更強大，更廣闊。

那個仗劍走天涯的少年，已經成了一個溫暖平和的中年人，他的歌里，有浪漫，有自由，有豁達，有渴望，有領悟，有感恩，有救贖，他的旋律和歌詞只要響起，我們的腦海里就會出現一個美麗新世界。

之後，許巍陸續推出《每一刻都是嶄新的》《愛如少年》《此時此刻》等專輯，風格也都是類似風格。

這樣不好嗎？

當我們年少輕狂時，

我們覺得，我只有兩天，

一天用來出生，一天用來死亡；

當我們風華正茂時，

我們需要為了理想，不停奔跑，

很多事來不及思考，

就這樣發生了，

在豐富多彩的路上，註定經歷風雨；

而當我們人到不惑時，

我們需要寧靜淡泊，一念精心

恰似如夢初醒，歸途在眼前，

行盡天涯，靜默山水間，

傾聽晚風，拂柳笛聲殘，

踏破芒鞋，煙雨任平生……

幾乎我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

都能在許巍這裡聽到一首歌，

得以表達，得以抒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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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巍的確變了，但並不是這個世界改變了他，而是歲月改變了他。

他一路奮鬥，一路風塵，為的就是不讓世界改變他。

2008年，許巍剪短了長發；

2012年的生日那天，許巍開始戒煙；

接著，因為戒煙發胖，他開始了減肥，

他爬山、喝茶、看詩經，

哦，對了，

他還會看《爸爸去哪兒》。

這一切，都很不搖滾，很不少年，

他說，我現在是一個平靜的少年。

少年他不參加頒獎禮，不走紅毯，

不參加綜藝，不去做導師，

很少參加新聞發布會來宣傳自己的專輯；

少年遠離應酬，遠離名利場，

頑固而溫和地拒絕著來自成人世界的某些規則。

他說是因為自己個性不適合，

但更多的，是因為他和他最喜歡的兄弟朴樹一樣，

覺得自己還有更有意義的事要做。

他常常每天練琴幾個小時，

他要看書、寫歌、排練，

他還有巡演，

還要給每一張專輯的誕生拍一個紀錄片……

他現在的理想，是和欣賞的鮑勃·迪倫那樣，一直唱到老。

少年，

憤怒迷茫你走過了，

憂傷痛苦你熬過了，

平靜淡然你做到了，

自在悠閑你擁有了，

此刻，

唯願你的道路漫長，

充滿奇蹟，充滿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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