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紅樓夢》里的植物學家，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前記

脫離了文學土壤的植物學一定是嚼之無味的。

只要提到植物文學，相信大多數人第一個會想到的是《詩經》。因為孔子當年說過這樣一句話：「《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翻開《詩經》，一股清涼的植物的氣息隨即撲面而來。試想，如果沒有那些生動美麗的植物名兒，整本《詩經》將會有多麼地枯燥！

在近代文學史上，也有一本書與《詩經》一樣，被稱為「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那就是《紅樓夢》。甚至，《紅樓夢》的植物學知識絕不遜色於《詩經》。它的每一個章回，幾乎都有植物存在。也許，對生活在傳統農業社會中的人來講，這太尋常了，不過對於生活在鋼筋水泥叢林中的現代人，則需要藉助這些植物尋找回那早已丟失或幾乎已漸近消亡的季節感。

人是有情的動物。自然界的一切變遷都無不觸動著他的心。

二月，枇杷吐出嫩嫩的新芽兒；

三月，梅花帶著晚露綻放；

四月，櫻花搖醒沉沉的古鐘；

五月，月見草覆滿了荒野；

六月，金雞菊開成一片花海；

六月，枝頭的桑葚悄悄變紅；

七月，紫茉莉結著堅硬的籽兒；

八月，向日葵靜穆地排列著花蕊；

九月，愉悅蓼與青葙亭亭對立；

十月，楓葉被清霜染得緋紅；

冬月，胡枝子和狗尾草開著羞澀的小花；

臘月，蠟梅香和著漫天飛雪。

季節的一切微妙變化，本來是大自然守時的顯現。而一旦它沾惹上人的氣息，就立即上升為一種美學的藝術。

賈寶玉的美學觀

在《紅樓夢》里，賈寶玉深諳自然美學之道。

作為大觀園裡的主角，賈寶玉不像其他紈絝子弟一樣游離於現實之外。相反地，他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是所有人中最接地氣的。

賈寶玉

現實中的賈寶玉也是幸運的。

他生活在一個四方皆是花竹奇石的偌大園林中，那裡，植物漫山遍岡，沿溪傍隴，在春、夏、秋、冬連綿不絕。

千竿翠竹掩映的「瀟湘館」，藕、荇、蓼、葦四處叢生的「藕香榭」和「紫菱洲」，桑、榆、槿、柘枝葉交映的「稻香村」，梅香繞寺的「櫳翠庵」，內有無數種奇花異草的「蘅蕪苑」……

生活在這樣的天然環境中，賈寶玉無事便可踱入庭、院、塢、圃，春賞飛紅萬點，夏聽蟬聲雨意，秋看花黃水碧，冬繞槿籬竹牖，天長日久，便寫了許多詩。譬如，在他的《冬夜即事》一詩中有兩聯：「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鸘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乍一看，滿眼的梅、竹、松、梨，儼然一個天人合一的小仙境。

得此自然之趣，還不滿足，追求無為的賈寶玉還構造出一個他眼中的「天然圖畫」：

田地山莊，非人力穿鑿所成。遠而鄰村，近而負郭；背山有脈，臨水有源；上有隱寺之塔，下有通市之橋，方為大觀。

在賈寶玉眼裡，他所居住的「大觀園」盡失天然之味，乃扭捏偽劣之作，終傷於穿鑿。

賈寶玉的美學觀，在賈政眼裡卻成了「妄詞」，殊不知，這不正是陶淵明筆下平生所夢寐以求的「桃花源」嗎？這不正是中國傳統文人日夜思量的「理想家園」嗎？

人力所築的大觀園，即使百般精巧，在賈寶玉眼裡終究是被開鑿了的「香格里拉」，與自然之氣極不相宜，更與自成一統的天然世界無法相比。

他常常在夢裡，飛到一個人跡稀逢、飛塵不到的地方，那裡有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箇是一個好去處。他晝思夜想著，假如可以在那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

賈寶玉的理想職業

從賈寶玉一日與襲人的對話里，我們可以猜一猜他的理想職業。

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著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託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不託生為人，托生為什麽呢？賈寶玉說：願托生為長了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長在那野墳圈子裡。你聽，這是一個多麼卑微的夢想！庶人墳頭的老楊樹，看著外表枝葉茂盛，內里卻是空心子的。這就像生在溫柔鄉里的賈寶玉，有一顆「歸於塵土」的心。

前生的賈寶玉是日日澆灌一株絳珠草的「護花使者」；與姐妹們日日廝混在一起的賈寶玉把她們視作一株株嬌嫩無比的白海棠花；就算他死了，也願意托生為一棵長在姐妹們墳頭的老楊樹……賈寶玉的宿命，似乎與植物有著一段註定已久的因緣。

那麼我想，賈寶玉若有職業，他一定甘為植物學家。

在「四書五經」里，賈寶玉唯一喜歡讀的就是《詩經》。從他貼身跟班李貴的嘴中道來，就是「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了，什麼『幽幽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可知，賈寶玉平常無事定是將《詩經》翻來覆去地讀，以至於到愛不釋手的地步，才讓身邊一個大字不識的人產生了如此強烈的印象。

從李貴的話中，亦可看出賈寶玉所讀的只有十五《國風》（《國風》，也因而成了賈寶玉進入植物學的啟蒙詩作），而不曾涉獵《雅》和《頌》，這更加暗示了賈寶玉厭惡正統的說教，獨痴迷於自由和暢的民間情歌。

試想，這是一位多麼接地氣的膏粱子弟，幾乎刷新了我們對富貴出身的公子一貫偏執的認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在賈寶玉這樣的「頑童」眼裡，《詩經》為何值得一讀？最令他著迷的定然是那一個個清潔無染的女子們三三兩兩去邊采邊唱的場面。

那一個個采葛、采蕭、采艾、採薇、采蕨、采蒿、采莪的韶華方盛的女子，也曾幾何時將正墜入愛河的賈寶玉帶到一個春水渙渙的澤畔，與林黛玉攜手共執著一株葯香清雅的澤蘭草。

賈寶玉的植物學功底

據統計，《紅樓夢》前80回出現植物高達228種，而出自賈寶玉之口的就有百種之多。這位涉獵廣泛、才思敏捷的痴公子所具備的植物學知識讓人震撼不已。

賈寶玉所居住的怡紅院，是一個花繁葉茂的地方，一年四季有開不斷的花，如海棠、芭蕉、油松、薔薇、月季、金銀花、薔薇……耳濡目染之下，他對植物亦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情結。

在「大觀園試才」一回，賈寶玉向一群才思枯竭的老學究們展露了他深厚的植物學功底。

在蘅蕪苑，老學究們甫一入門，都以為這處院子「無味得很」，但見各式山石旁有許多奇花異草，或牽藤，或引蔓，或垂山，或穿石，或攀檐，或繞柱，或縈砌，或盤階，可惜無人識得花木之名。

這時候，賈寶玉不顧其父威嚴，在眾人面前耍了一次寶，大展其「歪才」。只見，他一口氣說出來了許多名字：紫藤、松蘿、薜荔、杜若、蘅蕪、茝蘭、清葛、金簦草、玉蕗藤、紫芸、青芷。這已經讓一行人大跌眼鏡了，賈寶玉還意猶未盡，接二連三列出了數十種異草：藿香、艾納香、華山姜、紫菜、知母、海藻、海帶、紫絳、石帆、水松、扶留、綠荑、丹椒、蘼蕪、風連……

不僅如此，他還以植物入詩對，當即擬出了「新綠漲添浣葛處，好雲香護採芹人」和「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這般讓那些讀腐了書的老學究們恨無立足之地的詩聯，可謂是造詣高深。

如果說「大觀園詩才」這一回痴公子尚未盡興的話，在「杜撰女兒誄」一回讓賈寶玉真正地過了一把「植物癮」。

晴雯死後，賈寶玉內心凄楚，為表對斯人之緬懷，痴公子做了一篇長達1600多字的誄文，名曰「芙蓉女兒誄」。整篇誄文中，遍是白芨、白芷、澤蘭、柳、櫻、杏、蒹葭、荔草、芙蓉、海棠、蓮、蕙、楸、榆、蓬、艾、梓、蘅、杜、瓠瓟、桂、煙蘿、蒼蒲之類的植物，賈寶玉的植物功底亦橫托而出。

賈寶玉的植物學功底何以如此深厚？這除了他平素融入生活之外，與他涉獵廣泛不無關係。他言語之間其實已經透露出他所讀種種書目，如《詩經》、《離騷》、《文選》、《蜀都賦》、《吳都賦》等等。

我看賈寶玉

可惜，賈寶玉涉獵這些書目，並不受賈政青眼。他說：「哪怕讀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哄人而已。」。在不理解他的人看來，賈寶玉是這樣一個人：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

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但是，在我看來，他是能傾聽鳥獸之語、與樹木對話、聞草蟲之音的異能者。

賈寶玉的性情，恰恰像極了莊子所說的「真人」。所謂「真人」，即是懷著一顆天籟之心的人，心中無邪，身外無求，在旁人眼裡傻乎乎的。

在所有紅樓人物里，只有賈寶玉是博愛者，純粹地愛著周遭的生命。他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明星月亮，他便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

他的眼睛從來不在名、利二字上，而是純粹地憐愛著身邊的草木、鳥獸、魚蟲……在他的眼裡，天真無邪的少女們是嬌嫩草木人兒，禁不得風吹，需要他像養花一般去愛憐呵護，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在默默地做著這樣的事。

春日，以胭脂與花露蒸疊成可潤澤肌膚的胭脂膏子；

夏日，采十個玉簪花棒，灌入研碎了的茉莉花粉，配製成輕白紅香的茉莉粉；

秋日，將盆內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簪在平姑娘的鬢上；

冬日，漫步於青青翠竹之下，聽黛玉叮咚撫琴之聲。

賈寶玉的自然生活，讓我莫名地想到了北宋畫家郭熙在《山川訓》中的話：

春山煙雲連綿，人欣欣。

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

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

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

賈寶玉最可貴的地方，就是他能保持上天所給予的那份「本真」的東西。自然界的一切變遷都無不觸動著他的心，牽引著他的生命。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類人，他能夠在混沌的世事中，修鍊自我，直至死亡時，還能像剛出生一樣地「赤條條」，我們稱之為「赤子」。

賈寶玉無疑就是這樣一個守著赤子之心的人。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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