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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時明月漢時關

在西北,人是那麼微不足道。土地是壯美無涯的,而路是遙遙無期的,是大地胸膛上的一道劃痕。渺小的車,開到多快都像被藍天白雲趕著,顯得猥瑣。路邊無休無止地是黃沙或青草,人則是另一種長相奇怪的植物,因為失去了根,隨時有枯萎的可能。我想著從這片土地上走出來的那些唱歌的人,好像只有趙牧陽回到了他的出發地。

葉三的西北隨筆,關於音樂人。

秦時明月漢時關

文 葉三

白銀到銀川,全程375公里,駕車約5個小時。

2016年7月9日中午,我從白銀出發之前,在路邊的音像店挑挑揀揀許久,最後買了一盒3CD裝的《奢華搖滾》,打算路上聽。紅色的唱片封面上,鄭鈞正仰頭高歌,汪峰正邁步奔跑,八十年代的氣息撲面而來,就是它了。

在我的幻覺里,白銀和銀川都位於祖國的大西北,名字有點像,那相距也不會太遠——我的地理知識就是如此的一廂情願。我設好導航才知道,銀川屬於另一個西北省份,寧夏。

我從來沒獨自開過這麼遠的路。

那個夏天,我先是在新疆遊盪了十幾天,然後從烏魯木齊飛到蘭州,再駕車到白銀,探訪民謠歌手張瑋瑋和郭龍的故鄉。我去看了荒蕪的礦坑,又給白銀飯店的正門拍了一張標準像,然後在老城區轉悠了一會兒。

白銀的樹很高很安靜,樹葉濃綠,陽光被稀釋成淡黃色,讓街道有了舊照片的模樣。街上沒有幾個人。「白銀案」破獲是兩個多月以後的事情。

我聽著《回到拉薩》,開上了高速公路。在西北,我最喜歡的場景,就是從一個小城脫離出來,駛入高速公路的時刻。西北的小城是決絕的,沒有從市中心到郊區再到遠郊逐漸開闊的過程,而是一轉彎,便把皇天后土和筆直的地平線猛然推到人眼前。

像挨了個脆響的嘴巴,臉頰熱辣,有點羞愧,然後神清氣爽。所有自戀的人都應該到西北來忘掉自我。

從新疆到甘肅,我的腸胃終於罷了工。我必須在每個休息站停下來上廁所。從每個廁所出來,我都會點一根煙,把車熄火,讓《奢華搖滾》安靜一會兒,然後摘下太陽鏡,舒展一下腿腳,看看天與地。我看上一支煙的功夫,再繼續上路。這個過程重複幾次後,我忘了這趟旅行的目的,好像我來西北,就是要順著這條路無休止地開下去,在每個休息站上一次廁所,抽一支煙。

在西北的旅途中。來自葉三。

車上的CD《奢華搖滾》。來自葉三。

我在傍晚到達銀川。見到趙牧陽,則是晚上九點多的事情了。他開了一輛小小的車子來接我。

見到趙牧陽不容易啊。在新疆的十幾天中,我一直在約他。他住在賀蘭,離銀川十多公里的地方,我們的簡訊來往表示,這些天,他在吳忠、賀蘭、蘭州和銀川之間跑來跑去,這些鏗鏘的地名很快把我搞暈了,約會總是不能確定下來。終於,我們一起坐在他的小車裡了,小車在銀川的大路上四處奔走,尋找一個能讓兩個陌生人坐下來聊一聊的地方。

現在閉上眼,我還能看見他的樣子。他的樣子特別適合攝影,瘦瘦乾乾的一個人,像農民也像藝術家,臉上全是皺紋,但並不顯得老,只是顯得脆弱。開著車,仍然手腳都沒處放,他那種慌張。他一直笑著,誠惶誠恐又誠實。之前積累的所有印象,從他的音樂中,從過往記錄他的文字中,從朋友們給我的或傳奇或吞吞吐吐的描述中,好像一起都失效了。

我們坐下來了,在一個完全沒有客人的小茶館,一盞小蠟燭煮一壺沒有人碰的茶。趙牧陽開始對我講述起……他的一生。

我驚訝於他可怕的記憶力。「1985年3月26號,我第一次離開家,」他說,「媽媽在內褲里給我縫了一百塊錢,一百斤糧票,送我上的車。」他出生在中衛,他說是個很漂亮的地方。離開家那年趙牧陽17歲,他到西安投奔哥哥趙已然,學鼓。幾年後,二十多歲的年紀,趙牧陽成為了中國搖滾圈裡最有名的鼓手之一,「西北鼓王」。

幾十年前的事像是昨日,趙牧陽說起來,時間精確到年、月、日,他很久前每場演出的收入,每個出場人物的對白,乃至衣著,他全部記得。像一部口述電影。我被這精確的敘述擊倒了。

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全部記得。

敘述是非線性的,在他的人生中跳來跳去。同時,也是一部破碎的中國搖滾史。他說到去北京,去大理,去各種各樣的地方。與各種各樣的搖滾歌手在一起,寫歌,演出。輾轉。流浪。始終潦倒。 倏忽到了幾年前,他年紀大了,而父母年邁,四個子女都不在身邊,哥哥趙已然——音樂圈中的「趙老大」,在北京重病。他想著這一生就是跟音樂結婚了,不會再有愛情,卻又結識了妻子,然後有了孩子。

這一年,他回到了家鄉。他說現在很幸福,只是妻子年紀很輕,孩子年幼,家裡好像有兩個孩子。他的壓力很大。

我不忍心對他提問,也不忍心掏出相機。我覺得我伸出一根手指碰碰他,他就會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我任由他坐在我對面,說下去。反正他已經坐在我對面了,我想,總會再有機會讓我把這故事從頭梳理一遍,問仔細,一個字一個字完整地記下來。

然後他說到了《長城》,張藝謀的電影。他變得神往,也有點悵惘,好像在說一個記得清清楚楚的美夢。

趙牧陽在《中國好歌曲》節目錄製中。來自視覺中國。

2015年1月2日晚上,CCTV3第二季「中國好歌曲」開播,趙牧陽帶著《俠客行》登上了舞台。發現是他在演唱,坐在評委席的劉歡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對其他幾位評委大喊:「你們知道他是誰嗎?」那時候,《長城》剛剛開拍。張藝謀湊巧看了那期「中國好歌曲」,通過劉歡,他輾轉找到了趙牧陽。

張藝謀在《長城》中給趙牧陽安排了一個角色。「長城上一直有一支秘密軍隊,這秘密軍隊他們主要的任務是什麼呢?每隔五十年有一種外星人來侵犯人類,這個軍隊就打這些外星怪物。但到了電影這個年代,會打怪物的就剩一個老將軍張涵予了,他一個人帶著兵娃子到長城把怪物打跑了,但是他被怪物吃掉了。」趙牧陽叮囑我,他講的這些,在電影上映前都要保密。

在電影中,趙牧陽演張涵予葬禮上的祭司,用家鄉話唱一首王昌齡的《出塞》。

2015年5月,《長城》劇組在青島海邊的一塊外景地搭了三公里的長城——美國人不願意在北京拍攝,說空氣太差。趙牧陽在那裡拍了三天。雖然出身戲曲世家,從小在劇院演戲,但拍電影是頭一次。第一條沒過,趙牧陽說:「我可能是太入戲了。」張藝謀又給他說了一遍,再拍,「張導很滿意,這個戲就全拍完了。」他說,他的妝化得不誇張,「能看出來是我,還挺帥的。」

趙牧陽的很多作品都沒有錄出成品發行過,2016年,他打算再錄兩張自己的專輯。「錄完我就等著《長城》上映,它一出我馬上就上市,」趙牧陽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就想借一下力。」

服務員走過來提醒我們,11點半,她們早該下班了。

我們在銀川的夜色里握手作別,約好幾個月後北京再見。

第二天我飛回北京,還車的時候,我把那套《奢華搖滾》留給了下一位司機。飛機在晴朗的空中一路向東,前一夜的傾談一下子被扯得很遙遠。

我加了趙牧陽兩個不同的微信,在他說會來到北京的日期約他。隔了很久,他簡單作答,我再約,他便沒了迴音。我去問相熟的音樂圈朋友,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說,趙牧陽么,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又努力了幾回,還是徒然。而後,在忙亂與懶惰中,我忘記了他。

今年年初,我總算寫完了白銀,張瑋瑋和郭龍的故事。寫的時候,我不斷想起從白銀去銀川找趙牧陽的那條路上,我在休息站看到的天與地。我的西北就是那條路,一幅幅靜止又雷同的畫面,而我在畫面之外。

在西北,人是那麼微不足道。土地是壯美無涯的,而路是遙遙無期的,是大地胸膛上的一道劃痕。渺小的車,開到多快都像被藍天白雲趕著,顯得猥瑣。路邊無休無止地是黃沙或青草,人則是另一種長相奇怪的植物,因為失去了根,隨時有枯萎的可能。我想著從這片土地上走出來的那些唱歌的人,好像只有趙牧陽回到了他的出發地。

我牢牢地記住了《長城》。2016年年底,《長城》上映前,我去採訪張藝謀,特地與他談起趙牧陽,張藝謀說他沒剪掉那場戲,還說了一句雋語——「趙牧陽是長城的眼睛」。我趕緊把它寫到了稿子里,想發給趙牧陽看,仍是找他不到。

好像我一離開西北,趙牧陽就消失了。那夜我預想的下一次見面始終沒有發生。

後來我去電影院看了那部電影,趙牧陽確實出現在了葬禮上,不到十秒鐘。一個黑暗的剪影,擂著鼓,唱著「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我認出了他,很帥。

——完——

題圖為從寧夏中衛前往北長灘的鄉村公路,被譽為中衛版「66號公路」。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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