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偉談《金瓶梅》:定義了晚明時代的百科全書式小說
現執教於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的商偉教授,研究課題以元明清戲曲小說為主,涉獵思想史、文化史、出版文化和閱讀史等領域,已在中國大陸出版專著《禮與十八世紀的文化轉折:〈儒林外史〉研究》(三聯書店,2012)。近年來,他的興趣集中在明清白話小說戲曲評點上,新著《評點與圖像:〈紅樓夢〉現象及其它》即將出版。同時,他也在寫作一部關於《金瓶梅詞話》的專著,已經發表了數篇相關論文。
在商教授看來,《金瓶梅》雖然可以被視作《水滸傳》的「補作」, 卻「帶給我們一個商業化城市的日常生活世界」,這個世界講述的是被《水滸傳》扼殺的故事,遵循的是日常化的、市井的邏輯,以看似記流水賬式的巨細靡遺的小說敘事,全方位地呈現了一個龐大的晚明社會,因此,他將《金瓶梅》稱為「百科全書體小說」,「這樣的作品定義了一個時代,是不世出之作」。
商偉(澎湃新聞 蔣立冬 繪)
您近來發表了好幾篇關於《金瓶梅詞話》的文章,最長的一篇是「複式小說的構成:從《水滸傳》到《金瓶梅詞話》」,開頭的問題就是:為什麼一部《金瓶梅詞話》(此後簡稱《金瓶梅》)偏偏從《水滸傳》的武松打虎和殺嫂復仇開始寫起?這也是學界和讀者關心的問題,能否談談您的看法?
商偉:我們講小說史,通常認為董說的《西遊補》是最早一部「補作」體的小說。實際上,《金瓶梅》出現得更早,依照當時文人的閱讀習慣,也可以把它當成《水滸傳》的補作來讀。中國文學中很早就有「補亡詩」,補寫《詩經》中「有義無辭」的篇章,所謂「補著其文,以綴舊制」。這一做法後來也延伸到了小說的領域。儘管《西遊記》辭義俱全,但照樣可以寫《西遊補》。
《金瓶梅》也是如此。它寫武松為兄復仇,卻沒有像《水滸傳》那樣,一舉滅掉西門慶和潘金蓮,而是誤殺了李外傳,被發配孟州。可是到八十七回,武松又回來了,並且如願以償,結果了潘金蓮的性命。這樣看起來,一部《金瓶梅》就是為潘金蓮和西門慶多爭取了四五年的時間,設想他們當初沒有當即死在武松的刀下的話,會在這預支來的幾年時光里,演繹怎樣的人生故事?作為《水滸傳》的補作,《金瓶梅》講述的正是被它扼殺掉的故事。它提供了一個另類的虛擬敘述(「what if」 narrative)。
《金瓶梅》對《水滸傳》形成了重要的補充和替代:它把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被《水滸傳》懸置起來或忽略不計的那個世界上。《水滸》好漢在個人歷險的生涯中,也不時會在城坊里巷短暫逗留,或像武松這樣,捲入一場始料不及的風波,但他們或無心戀棧,或被迫離開。總之,很快又接著上路了。《水滸傳》是一部發生在路上的小說。《金瓶梅》恰恰相反,它所關心的,是被好漢們留在身後的那個定居世界的日常起居和里短家長。
這就不僅與《金瓶梅》的開頭有關了,還涉及這兩部小說之間的關係,不知您是怎樣來理解的?
商偉:武松來自《水滸傳》的宏大敘事,是大於生活的傳奇性人物,可是一旦進入《金瓶梅》的日常生活的灰色地帶,便失去了光環和神力。面對這個「姦夫淫婦」和權錢交易的世界,他根本看不清幕後真相,一味蠻幹,很快就陷入了困境。武松橫跨這兩部小說,讓我們看到了它們之間的巨大差異:《水滸傳》呈現了一個江湖歷險的英雄傳奇的世界,而《金瓶梅》卻帶給了我們一個商業化城市的日常生活世界。這兩個世界是根據不同的邏輯構造出來的,它們之間難以溝通,也無法共存。
《金瓶梅》清代插圖之一
從文學的發展角度來看,從《水滸傳》到《金瓶梅》的變化,能夠在西方文學中找到類似的例子嗎?
商偉:理解中國傳統小說和小說史當然不能拿歐洲小說來做比附,但參照來看,也不失相關性和啟發性。梳理從《水滸傳》到《金瓶梅》的發展演進,讓我們想到了歐洲文學史上從中世紀史詩和騎士傳奇(chivalric romance)到長篇小說(novel)的轉變。
這一轉變是以歐洲長篇小說的奠基之作《堂·吉訶德》為標誌的。它的主人公生活在一個「祛魅」的時代,過著再平凡不過的生活。但飽讀騎士傳奇的他,非要外出冒險,將書本里讀過的英雄奇蹟重新召喚回來,結果是張冠李戴,一錯再錯,最後瀕臨妄誕和瘋狂。顯然,他從一開始就對自己所處的這個日常世界缺乏一個起碼的概念,而這個日常世界卻在他扮演的騎士傳奇的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當中,展示了它鐵一般的現實邏輯。所以,這部小說實際上正是通過挪用和戲仿騎士傳奇,為自己提供了敘述的內容。這就是為什麼反諷(irony)和戲仿(parody)如此重要,它們不只是敘述修辭的手段,而是構成了小說這一文體與生俱來的基本特徵。
如果與歐洲的情況相比較,《水滸傳》多少有些接近史詩和傳奇,而不是以普通人為主角的novel。早期的《平妖傳》和《封神榜》等筆涉神魔法術的作品,以及《三國演義》這樣編年體的歷史敘述,與novel就相去更遠了。但《金瓶梅》的情況大不相同,它把目光投向了市井背景上的日常生活世界。它的主角是西門慶這樣一位名不見經傳,也毫無來歷的市井商人,它所寫的正是他從發跡變泰到自我毀滅的一部個人家庭生活史。
從形式上看,《金瓶梅》以日常瑣事的片段化敘述和人物對話,替代了《水滸傳》的源自史傳的宏大敘事的情節結構,也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在這個意義上無妨說,中國的長篇小說是從《金瓶梅》開始的。它對《水滸傳》這一類英雄傳奇的頻繁挪用和戲仿,也應該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更有趣也更重要的是,它在自身的敘述當中,以最具體、最鮮活的方式,呈現了從《水滸傳》到《金瓶梅》的這一歷史轉變,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它們之間在內容上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但在文本上卻盤根錯節的這一相反相成的複雜關係,又是如何形成的。
《金瓶梅》不僅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而且本身就包含了一個關於小說興起的敘述。
《金瓶梅》清代插圖之二
如果把文學上的這一變化,放到晚明時期的社會文化語境中來考察,可以從什麼角度來分析,又能夠得出哪些結論?
商偉:的確,「日常生活世界」的轉向,不只涉及小說的主題、內容和敘述形式,還與晚明時期的社會文化的重大變遷直接相關。從歷史上來看,日常生活世界正是商業化城市發展的產物,可以追溯到宋代。《金瓶梅》將時間設置在宋代,並以敘述的形式,對至晚明而蔚為大觀的這一社會文化現象,做出了觀察和總結。
任何一個時代都離不開衣食住行,也包括了日常生活場域,但「日常生活世界」的形成是一個社會結構變化的產物。也正因為如此,才產生了像《金瓶梅》這樣的小說作品,以虛構和敘述的方式,為它提供了百科全書式的寫照。而小說又並非孤例而已,它本身也構成了伴隨社會變化而來的知識、話語和敘述生產的一個組成部分。
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自我的來源》中特意將「日常生活 」或「普通生活(ordinary life) 」當作一個範疇,來描述西方社會從傳統到現代的轉變。對這一重大的歷史轉變,當然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和界定。泰勒從宗教改革之後對基督教傳統的重新解釋開始,強調了它對現世生活的全面肯定。在他看來,日常生活世界關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勞動和生計,另一方面是家庭與婚姻。在這一領域中,傳統貴族社會的價值與秩序都發生了顛倒,至少等級階序被拉平了。普通人的生計與商業行為,以及資產階級倫理,也獲得了肯定。
泰勒對日常生活的建構持積極評價的態度,認為它構成了西方現代文化認同的重要資源。我們或許先別急著做判斷、下結論,最好還是把它問題化。作為一個描述性的範疇,「日常生活」提供了一個平台來處理與現代個人、家庭和社會密切相關的重要訴求,也提出了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儘管中國的歷史語境和前提條件都有所不同。
在有關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的討論中,京都學派的「近世中國」說,大家都很熟悉。中國自宋代以來發生的社會變遷,包括貴族制的終結,「庶民」社會的興起,尤以商業、長途貿易和城市經濟的發展為動力。那麼,經典的儒家價值觀念,如何對一個日益城市化、商業化的社會產生制約作用,甚至確保它自身的相關性,就成了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無論如何,以宗法製為基礎的儒家社會想像,與新型城市的社會構成和居住結構,出現了不相適應的情況。在這個日常生活的場域中,人的行為、商業活動、社會交往、家庭婚姻性別、物質生活與社會經濟關係,以及道德倫理的敏感性和「情感結構」,都發生了一系列相互關聯的變化。《金瓶梅》對一個商人和他的家庭提供了小說體的人類學志報告。在這方面,它的價值是無可替代的。
您在另一篇文章中,從晚明日用類書的角度來談《金瓶梅》的文本生成。在您看來,當時極為繁榮的商業文化,在這方面起到了怎樣的推動作用?
商偉:我使用日常生活世界的說法,實際上來自明人的自我表述,也就是以晚明的日用類書為參照,來理解《金瓶梅》對日常生活世界的描述,並因此將《金瓶梅》稱為百科全書體小說。這樣的作品定義了一個時代,是不世出之作。例如,《金瓶梅》廣收博取,囊括了不同的文字風格,並且徵引或涉及了包括小說戲曲在內的幾乎所有的當代文體,所以它是「書中之書」,「小說中的小說」,並且具有極強的「當代性」。日用類書是當時日常生活的百科大全,可以幫助解釋《金瓶梅》所展現的日常生活的不同領域,及其知識構成和隱含其後的世界觀與價值觀。
中國社科院歷史文化研究室編《明代通俗日用類書集刊》(東方出版社,2011)卷七所載「簫笛譜式」之「九節簫式」
關於明代小說,尤其是《金瓶梅》與當時的日用類書的關係,已有一些學者做過研究。這些類書包括《三台萬用正宗》和《萬寶全書》等等,沿襲了宋元時期的《事林廣記》的傳統,但又自成一體。《金瓶梅》在呈現日常生活世界時,與它們共享了流行的知識與文本資源。因此,小到宴席上的笑話、歌曲和遊戲,大到「子弟文化」的技藝構成與生活方式,都全部融入了《金瓶梅》對生活場景和人物性格——尤其是西門慶和他的結義兄弟——的描摹刻畫之中。
其中,最讓我感興趣的是,日用類書把日常生活所需的方方面面並列起來,供讀者選擇使用,如同在市場上分類擺攤。它提供的是一個縮微版的城市商業生活的景觀,與讀者多變的慾望和需求成正比。所以,上一卷還在那裡教導儒家禮儀,下一卷卻在《青樓軌範》的標題下傳授與妓女周旋的技巧。如同在日常生活之中,不同的話語知識各守其位,各司其職,依據的是實用原則,而缺乏一個貫穿終始的倫理價值和知識的等級秩序。這一異質性、多元化的日用話語,與《金瓶梅》對日常生活世界的呈現,具有內在的一致性。
您提到,西門慶和梁山好漢之間的共性是「他們都遠離家庭的親緣關係,因而在儒家社會中被歸於異類他者」,在您看來,這些「異類他者」是如何進入小說的視野的?
商偉:的確如此,他們都是異類他者,但《水滸傳》仍然試圖以儒家的忠義倫理為它的主人公正名:一方面,宋江還是希望最終進入主流社會,得到朝廷的承認,被政治精英所接受,而另一方面,他所謂的兄弟關係也是從儒家的義的倫理引申出來的。不過,他們雖然打著兄弟的旗號,卻試圖在家庭的血緣關係和等級秩序之外,去建立一個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烏托邦的平等關係,在這個意義上又超越了經典儒家的社會想像。《金瓶梅》也寫西門慶的兄弟結義關係,實際上卻是一種機會主義的利益同盟和人身依附關係,是對《水滸傳》的戲仿和顛覆。
說到家庭關係,其中包括父母子女兄弟這樣的血緣關係,也包括通過婚姻而建立起來的夫妻關係。《水滸傳》的好漢視前者為累贅,視後者為畏途,避之唯恐不及,而這正是《金瓶梅》大做文章的地方。但西門慶的家庭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家庭。西門慶父母雙亡,甚至親戚全無,是一個孤家寡人。作者顯然有意切斷了他所有的血緣聯繫,將他置於宗法家族之外,而他自己組織起來的家庭,也跟儒家有關家的倫理想像格格不入。
明崇禎本《金瓶梅》第十五回「家人笑賞玩燈樓」插圖
《金瓶梅》十五回寫西門慶的妻妾元宵節看燈,樓下的圍觀者有的說,她們是「公侯府第里出來的宅眷」,有的說是「貴戚皇孫家艷妾」,還有人說是妓院的「小娘兒」,可為什麼李瓶兒卻是一身「內家裝束」?這些說法都並非無中生有,但又不全對,也不可能全對。通常情況下,只有一個選項,要麼對要麼不對,可現在誰也說不準了。
事實上,西門慶的家就是這樣搜羅拼湊出來的:這些來歷不同,身份各異,甚至本來不大可能彼此相遇的女人,最後陰差陽錯,都聚在一起變成了他的妾。這是社會的縮影,一個大雜燴,不僅帶來了她們各自不同的背景和經濟資源(孟玉樓和李瓶兒為西門慶的發跡變泰,獻上了頭兩桶金),也投射了西門慶作為一個暴發戶的日益膨脹的慾望。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和外來者,連父親叫什麼名字都不確定。但他一心一意要開創自己的家族勢力,打入主流社會的精英階層。
西門慶最終成功了:孟玉樓放著「詩禮之家」又有大量田產的尚舉人不嫁,執意到西門府上做妾,而且舌戰眾人,沒誰說得過她。這在她是一次風險投資,把寶押在了西門慶未來的成功上,同時也讓我們看到,社會的急劇轉型怎樣輕而易舉就顛覆了傳統的價值觀。西門慶雖然成功了,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他的自我毀滅、家破人亡,還有精英階層的腐敗與社會失序。這樣一個敘述設計,顯然包含了作者對當下社會的觀察、想像和理解。
對《金瓶梅》的評價眾說紛紜,有人對它推崇備至,也有人說它漏洞不少。您的看法如何?它主要的藝術成就是什麼?
商偉:是的,這部小說的質量不夠均衡。它是一部草創性的作品,缺少可以憑藉的先例,但極具企圖心,徵引和指涉的文本與體裁,幾乎無所不包,有時難免泥沙俱下。而我們對它的作者和文本形成的歷史所知甚少,這也給研究和評判帶來了一些不確定性。比起後出的崇禎本的《金瓶梅》,《詞話》本顯得不夠整飾,缺乏節制,絕對談不上完美。但正因為處在草創狀態,它的作者更有想法,敢於冒險,精力四射。他的寫作具有實驗性,作品也包含了更豐富的潛力和激動人心的可能性。
在我看來,《金瓶梅》的最大成就在於以小說敘述的方式,將日常生活世界和盤托出。而這個敘述體的日常生活世界的核心,就是通過對話而形成的「人物場域」。我在「敘述時間與人物場域:《儒林外史》敘述形態考論」的「結語」中做過一些分析,但還有深入研究的空間。我們看《金瓶梅》怎樣無中生有,一句話,三傳兩傳,就變得面目皆非,引出了意想不到的結果。這裡可以看出早期「愚行與後果小說」的結構模式,但推動力完全來自人物對話。作者有一種特殊的「詞語鍊金術」,抽絲剝繭,添油加醋,從對話中引出了更多的對話,從詞句中衍生出更多的詞句。傳話不僅導致了事件,而且有時就構成了事件。抽去人物對話,一部《金瓶梅》就不復存在了。
在這個關於日常生活世界的小說敘述中,「他者」的言說得到了充分的呈現,而沒有被作者或敘述者的聲音過濾掉或整合進一個單一的陳述中去。這是《金瓶梅》的一個了不起的成就,與十八世紀的英國小說來比較,也是無可企及的。我們在現實世界中受到了各種局限,怎樣才能接近陌生異樣的他者世界呢?從《金瓶梅》中我們可以聽到不同人物的聲音,試著學會聽懂他們說東道西、指桑罵槐的對話,把握對話背後的隱衷、慾望,以及言說者各自不同的主體世界。這一點,別的文學體裁很難做得到,其他的古典小說也未必就做到了。
胡也佛繪《金瓶梅秘戲圖》
您在解讀《金瓶梅詞話》時強調了寓言說或象喻說,對此能否做進一步說明?
商偉:提到《金瓶梅》,我們通常會想到現實主義或寫實主義,還有人把它跟自然主義連在一起。但法國的自然主義小說有它現代科學和哲學的基礎,用到《金瓶梅》上並不恰當,而寫實主義的模式最多也只能解釋它的部分特徵。我們通常的印象是,《金瓶梅》將一些瑣碎的細節並置串聯在一起,看起來好像可以一直這樣寫下去,而缺乏一個象喻的維度。果真如此的話,這部小說充其量就不過是一部黯淡灰色的平庸之作,超不過《歧路燈》的水平。如何在對日常生活的貌似寫實的敘述風格中,拓展藝術表現的其他層面,這的確是一個挑戰。
《金瓶梅》涉及西門慶時,就不乏象喻或寓言的寫法,比如他與胡僧的相遇等等,都凸顯了他的慾望動力與蠱惑。
可以看第十七到十九回的一個例子,寫李瓶兒與太醫蔣竹山閃婚閃離。如果當作寫實小說來讀,就一切都不大對頭,但它的精彩之處不在寫實,而在於採用了象喻的筆法。這一情節發生在李瓶兒對西門慶說他「就是醫奴的葯一般」之後,與他們重聚和解時李瓶兒再次重複這個比喻之前。這一段時間當中,西門慶忙於應對親家的一場危機,把娶親一事忘到了腦後。正在李瓶兒夢魘纏身(包括狐狸精假名托姓變成西門慶,來攝她的精髓),精神近於崩潰之際,太醫蔣竹山隱然出現,他孑然一身,來歷不明,彷彿專為李瓶兒治病而來,而且當即入贅成婚。實際上,在西門慶缺席的情況下,蔣竹山儼然就成了他的替身,也就是「醫奴的葯」,被李瓶兒從子虛烏有之鄉召喚出來。李瓶兒甚至還出錢讓他開了一個生藥鋪,並且備了一頭驢子讓他騎,每日招搖過市,就像是西門慶的一個翻版。但好景不長,蔣竹山不久就被西門慶雇的兩位地痞給打成了重傷(這一段文字改寫了《水滸傳》中魯智深拳打鎮關西一節),還因此吃了官司。李瓶兒對他的態度已有了改變,至此怒不可遏:「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葯吃,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 你看,李瓶兒把這個比喻的關係給改寫了:作為「醫奴的葯」,蔣竹山已經失效了,反倒還要她出錢,替他還債,就算是付了她的藥費罷了。這葯原來是要付錢的,且不說他現在倒真正是一個病人,成了她的累贅。
蔣竹山的這一段插曲,就是建立在這一個妙喻之上的:作者抓住了「葯」的比喻不放,讓它充分演繹變奏,從人物對話帶入小說情節的敘述,又與靈異象徵、夢魘母題與心理描寫交織起來,呈現出多重涵義。同時,這個比喻也將這一部分的敘述連成一體,通過前後的重複和對比,賦予了它一個整體性。等到西門慶回來了,蔣竹山這個臨時替代品,也就完成了他作為喻體的使命,被掃地出門,從此銷聲匿跡,蹤影全無。用張竹坡的話說,蔣竹山就是「將逐散」的諧音。
《金瓶梅》在當時曾被人視為記賬簿,寫的是巨細靡遺的流水賬,而似不經意間,卻出現了這樣富於心理深度的象喻性文字。可見小說的文本值得好好細讀,而不應該被陳見所蒙蔽。
曹涵美繪《金瓶梅》,1942年出版。
您討論象喻/寓言時,提到《金瓶梅》中的雙關諧音,同時也反對索隱派的做法。能否多做一點解釋?
商偉:諧音雙關是象喻/寓言的一種手段,又因為說此而及彼,也與反諷密切相關。張竹坡最長於此道,在《金瓶梅》的每一個人名和地名中,都讀出了微言大義。他通常說得有道理,也有過猶不及的時候,求之過深而近於荒唐。但雙關與索隱還不是一回事。雙關說以小說文本為依據,索隱派卻不滿足於小說自身,一心一意要透過它的敘述,讀到作者對當代人物的影射。所謂索隱,就是在小說之外去落實影射的對象,跟小說人物一一對號入座。索隱派不認為一篇作品是自足的,而認定它的意義取決於它與外部世界的偶然關聯。比如說,西門慶寫的就是嘉靖皇帝或萬曆皇帝。麻煩的是,這兩說不可能同時成立,但前提又同樣有誤。
孫述宇先生在《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劇》一書中,用反諷(irony)來概括《金瓶梅》的特性,並提出「平凡人的宗教劇」這個概念,您對此作何評價?
商偉:關於反諷,我前面說到過。在中文的語境中,反諷有時被誤讀成「諷刺(satire)」,結果引起了混亂。這應該不難避免。強調《金瓶梅》的宗教性,特別是佛教的悲憫主題,最早可見東吳弄珠客的序文:「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張竹坡也有類似的說法。孫先生的書富於洞見,多年前就讀過,印象深刻。寬泛地使用「宗教」一詞,用它來指代某種世界觀或精神體驗,不是不可以。作為一部文學傑作,《金瓶梅》有它的複雜性。在我看來,這正是它的偉大之處,超越了任何一種教義。
第二十七回的宋惠蓮之死是《金瓶梅》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或許可以說明一些問題。宋惠蓮的丈夫來旺是西門慶的僕人,但她與西門慶有私情,又不希望加害於來旺。為此,她與潘金蓮之間展開了一場拉鋸戰。最後,潘金蓮勝出,她自盡身亡。
這一場戲寫得驚心動魄。作者之前已經讓她先死一次,又救了過來。而她死後,卻一切如常,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大家各過各的日子,雞零狗碎,男盜女娼,照樣津津樂道。《金瓶梅》一向擅長細碎的筆法,波瀾不驚,不動聲色,但到了這裡,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而關於她的沉默,也終於有一天被打破了:兩回之後,潘金蓮無意間發現了她的繡花鞋,醋意大發,吩咐秀菊說:「取刀來,等我把淫婦剁做幾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這豈不是讓宋惠蓮前後死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殘酷?作者敢這樣寫,需要足夠的自信,當然更需要勇氣和魄力。換了別人,就未必下得了手。 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好好先生,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
宋惠蓮為什麼要一死了之?她對西門慶說,「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不能把事情做絕了。可是沒有人聽得懂她在說什麼。她們勸她的理由,無非是「守著主子,強如守著奴才」,除掉了來旺,豈不是免去了後顧之憂,換成潘金蓮,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反正三貞九烈又輪不到你頭上,做給誰看?西門慶也這樣想,他在宋惠蓮死後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她是個拙婦,原來沒福。」如此而已。但作者又沒有刻意去拔高這個人物,彷彿墮落的塵世之中,忽然奇蹟般地出現了一位非凡女子,讓我們為她掬一把同情的眼淚。這部小說的分寸就在這裡,它沒有把這個故事寫成情節劇,而是提醒我們對這一套道德化和濫情化的敘述語言保持距離。小說中也不是沒有人拿貞節說事,那就是她的父親。他是來討錢的,聲稱西門慶依強姦淫,「我家女兒貞節不從,威逼身死」,還揚言要上告撫按。可那是他用來討錢的理由,與宋惠蓮的想法和行為沒有絲毫關係。
用儒家的貞烈來講述她的死,不再是一個選項,但小說並沒有給她一個機會來講自己的故事。這是一個沒有講出來的故事。她身死之前,心已先死,周圍沒有人知道,更沒有人關心。若從正統的眼光來看,宋惠蓮不過是家僕的妻子,而且虛榮好勝,自甘墮落,從一開始就犯了七出之罪,哪有資格談什麼天理?可這話從她的口裡說出來,卻不像是一個借口。何況她決心已下,不需要借口。
在這個日常生活的混沌灰色的地帶中,什麼人可以有生存的尊嚴,死守天理這道底線?這道底線又應該劃在哪裡?這裡的是非善惡、恩怨曲直、還有理智與情感,倫理與良知,究竟如何來把握和判斷,尺度和分寸又怎樣拿捏?這些問題都沒有現成的結論:小說不提供答案,佛教更回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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