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患、悲憫、歷史滄桑感——我讀楊強詩詞

最新 06-26

展讀楊強的20首詩詞，深感其間流注著古今的憂患意識，悲憫心緒和歷史滄桑感。最適於表現這種情懷的登臨訪古之作佔了這組詩詞的一半。如《謁衡山烈士祠》：

鏖戰當年草木腥，我來愁對雨冥冥。

何當喚起無情碧，化作風濤警夜聽。

作者似聞見當年鏖戰時的血雨腥風，於冥冥雨幕中，無情草木化作了風濤，喚醒警世之情。

秋日過風陵渡

挾風鶻去沒天低，隔岸千門動曉雞。

野樹出秦分晉豫，煙巒枕北亘東西。

寒雲候雁驚秋肅，古渡飛舟簸浪迷。

黃落萬山聲一概，更分霜草取長蹊。

作者從野樹出秦，煙巒枕北聯想到這裡曾是兵家必爭之地。而今寒雲候雁，驚秋日的肅殺；野渡飛舟，簸波浪之迷離。一個「驚」字，一個「簸」字，表述了作者對歷代殘酷爭戰的沉重思考。

溧陽村行訪東野遺迹

一

風動陂塘起舊瀾，孟公流憩破愁顏。

爾來換盡千年世，只在閭閻犬吠間。

二

老宦風塵世味酸，短歌刳骨暫盤桓。

只今獨見籬陰下，田婦盈筐采馬蘭。

訪孟郊故居，詩人從孟公流憩之地的現境「陂塘舊瀾」寫起，昔日孟公辛酸的老宦風塵，「短歌刳骨」已成往事，而今依舊閭閻犬吠，田婦持筐。這淡淡的一結，寓感愴於和平，正見作者對如煙過往的傷懷。

訪船山故居

九旻乞冢葬昂藏，世味長諳種老薑。

茅舍三間存故國，文章百卷映清湘。

秋風人隱一山小，夜月魂歸雙柏蒼。

莫謂丹忱無著處，衡門數里芰荷香。

訪船山故居，則讚頌了王夫之的人品、學問如芰荷香溢，但「秋風人隱」、「夜月魂歸」又隱含著對歷史滄桑的追思。

登書堂山文筆塔

翼檐飛峙翠微顛，迥眺湘流一線彎。

徙倚樓頭饒氣象，登臨物色小塵寰。

熏風度嶺來襟上，野鳥翻雲沒指間。

石磴極天人去也，夕陽無語下蒼山。

以「書堂」名山的不止一處，此詩有「湘流一線彎」的描寫，故疑為長沙縣北五十里的唐歐陽詢及其子通讀書處。中二聯寫登臨，很有氣勢，但結末「石磴極天人去也，夕陽無語下蒼山」卻又流露出訪古之後的落寞情懷。

登黃鶴樓書懷

漢水落天來，蹴雲鼉浪下東吳。嗟余嘗客江之尾，風雨驚窗卧一廬。帆檣逐日去，逆征遠沒楚西北。載愁迢遞繞鄉關，因風忽欲生雙翼。臨眺九遐不自由，始知身在此樓頭。人煙浩蕩歸一瞥，逝者東南萬古流。崔顥詩，青蓮語，後來抗手憑誰許？曩日風流掃地無，年年塵客自來去。蛇山若蛇勢宛延，龜山若龜控晴川。費仙駕鶴究何處？斜陽草樹空芊綿。曾聞江上會賓主，禰衡擲筆賦鸚鵡。風流處士骨成塵，卻不道江上芳洲也成土。劫火隳城賭乾坤，名樓一炬散煙氛。雲梁星牖掃陳跡，爾來惟有此名存。儂亦暫時來，樓也有時墜。君不見崔生文字禰生筆，定不與樓共興廢。

登黃鶴樓，在「載愁迢遞繞鄉關」的心境下，臨樓遠眺，接目浩蕩人煙。而大江東逝，又使人聯想到曾在此活動過的崔顥、李白等風流人物已「掃地無」，反襯龜山、蛇山，晴川的斜陽草樹一如往昔；又以名樓一炬，煙滅灰飛反襯崔生文字，禰生筆的永垂不朽。在這反覆的比對中，作者作出了文化傳承「定不與」物共興廢的抉擇，從而從「曩日風流掃地無」的失落中走出來。

對於戰爭，對於生命價值，人世滄桑的憂思出自作者對國、對家的理想追求和無限關愛。

楊君寫慈親、寫故鄉，都語質情深，而蒿目時艱，屢見危苦之辭。其《丙申初夏還鄉》：

客舍大江頭，我家楚西北。飈輪一箭歸，天地入窗幅。老母殷勤問，敢嘆風塵色？大妹買青韭，繩懸數尾鯽。小妹掌庖廚，佇立灶台側。別來三五月，阿甥怯不識。俄頃復相親，劇戲情何極。門外颭風荷，野鳧恣游弋。傍池開小圃，嘉蔬護樊棘。雨餘番茄紅，數畦萵筍直。香盈聞母喚，圍坐笑相食。叵奈話桑麻，太息撫胸臆。少壯走南粵，翁嫗營稼穡。膏瘠隨地殊，水旱仰天力。罷箸望田園，平疇碧如織。因念父老艱，寸心翻凄惻。

在鋪述老母如何，大妹小妹、阿甥怎樣後，又描寫門外池塘，小圃嘉蔬以及圍坐聚食之樂。結末卻轉出膏瘠、水旱的父老之憂來，以至於「寸心翻凄惻」。

由憂患而悲憫，如《瀘上雜詩》：

蓬頭老丐愴平生，席地城隅何限情。

月上煙樓斜照處，愁腸寫入二胡聲。

著眼於「愁腸寫入二胡聲」的「蓬頭老丐」。《河中之水歌》：

河中之水向東流，砰訇萬里無時休。煙濤簸蕩少年骨，永夜腥風魚為愁。漁家施罟打雙槳，曉歌紅日照荻洲。斂靄獲屍置船尾，一聲欸乃自悠遊。柳岸誰人正嗚咽，哀哀老母淚成血。萬金可贖何由得，頓足呼天腸斷絕。慟乞六親足此數，抱歸撫面欲驚厥。身可贖，魂難回。少年兮少年，汝知偃蹇風塵赴長夜，詎憐堂上萱親心死若寒灰？少年骨，化為埃。野有冢，沒蒿萊。

寫溺亡的貧苦少年：「哀哀老母淚成血，萬金可贖何由得？頓足呼天腸斷絕」。

特別是《夜聞布穀歌》：

布穀，布穀，聲長，聲促；布穀，布穀，時斷，時續。江城煙雨細如織，五夜飛鳴似歌哭。繞枕千聲送兩耳，之子驚愁空翻覆。乍啼一聲悲，欲還野陌悵冥迷。故園老麥芒攢槊，戢翎徒望暗雲垂。再啼一聲苦，繁華覷眼知誰主？人天寥落爾安歸，試棲難定擇高樹。三啼一聲酸，過牆呼侶暫盤桓。幾處鼻息鳴鼉鼓，豈見江湖行路難。布穀，布穀，客懷棖觸；布穀，布穀，腸如轉轂。

布穀催耕，杜鵑啼血，其聲本無哀樂。但別有懷抱之人卻偏從如織煙雨中，布穀那聲長、聲促、時斷、時續的歌哭里，聽出「野陌冥迷」「雲垂麥老」來，繼而聯想到繁華紛過眼，良禽擇木難。世路迍邅，知音何在？於是結出「客懷棖觸」，「腸如轉轂」，使全詩瀰漫著一種憂傷凄苦的氛圍。

韓愈說，「歡愉之辭難工，而愁苦之言易好」（《荊潭唱和詩序》）。這正是楊君詩詞的動人心處。

從楊強的這一組詩詞，可以看出，他讀書很多。如《謁衡山忠烈祠》首句「鏖戰當年草木腥」，來自元好問《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後即事》「戰地風來草木腥」。第三句「何當喚起無情碧」承「草木」，來自司馬光「草色無情盈綠眼」，李商隱《蟬》「一樹碧無情」。其《天然居夜宿》：

小閣窗分蕉葉青，數星出樹轉分明。

水車傍舍緣溪響，夢作連宵風雨聲。

首句「小閣窗分蕉葉青」來自楊萬里《閑居初夏》「芭蕉分綠與窗紗」等等。其五、七古也都古藻淋漓，縱橫恣肆，很見功夫。

楊君年齡不大，而他的詩古貌清標，詩風甚老蒼，這是他的長處。但也略嫌少一點青春活力。即如《過韓岩村》一首：

高城紫陌不知秋，遠覓邨墟路轉幽。

歷歷斑鳩鳴樹杪，亭亭玉米過人頭。

老槐綠掩窗檐靜，鮮棗紅輸女面羞。

借問牧童何處去，出村荒草接天稠。

中兩聯寫歷歷鳴鳩，亭亭玉米，老槐綠靜，少女紅顏，比較有生機，但末句「出村荒草接天稠」又給全詩抹上了晦暗的一筆。我願楊君的詩能更多一些陽光，多一些朝氣。讀之既能開悟明心，又如清流沃心。這就是我所寄望於楊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