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喬大壯先生書札
《華陽喬大壯先生書札》
《華陽喬大壯先生書札》(局部與整體選頁)
喬大壯(1892-1948),現代詞人、篆刻家。原名曾劬,字大壯,以字行,號波外居士。四川華陽縣(今雙流縣)人。清末就讀於北京辭學館。1927年赴南昌任周恩來秘書。1935年任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歷任重慶中央大學師範學院詞學教授、國民政府經濟部秘書、軍訓部參議、監察院參事、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後因好友許壽裳被暗殺,深受刺激,自沉於蘇州楓橋下。
喬大壯的名字,在當代人心中大概有陌生之感,但在50多年前,他卻是一位著名學者、詩詞家、書法篆刻家,更以其「愛國愛民為立身之志,為憂國憂民憤世以終」,效屈原以警世的悲壯之舉而為世人稱頌。
喬大壯,名曾劬,署壯夫、勞者,晚號壯翁,室名波外樓。四川華陽(今屬成都雙流縣)人。生於1892年。喬氏一門書香衍緒,在蜀中夙有聲望。喬大壯的祖父清同治年間任江南道監察御史,曾為清廷在山東「黃崖慘案」中錯殺良民2000餘人之事上奏力爭平冤而蜚聲朝野。光緒年間任刑部司官時,參與康、梁維新變法。戊戌變法失敗,六君子被害,又仗義為川人劉光第、楊銳收殮而名動京師。烈士譚嗣同所留題壁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夷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著名詩篇也由他抄錄而得以流傳。
喬大壯幼年父親早逝,即由祖父撫養督教,故啟慧甚早,承繼家學淵源,並深受祖父思想道德情操的影響。他少年時代又受教於成都名宿、曾任湖廣總督張之洞幕僚、後任武昌通判的顧印愚先生,在經史、小學、諸子、文學及書法方面均打下了深厚的基礎。時西學東漸,喬大壯又考入京師譯學館(北京大學前身),專攻法文,後畢業於該館。此時,年輕的喬大壯已深得前輩學人朱孝臧、辜鴻銘的激賞。20年代,他與徐炳昶合作,從法譯本轉譯波蘭名作家顯克微支名著《你往何處去?》,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民國初期,喬大壯任教育部編審,與時任僉事的魯迅先生共事,深相器重。魯迅精於碑帖研究,其時北京可謂書法名家雲集之地,而他卻獨請比自己小11歲的喬大壯書寫自集離騷句聯「望崦嵫而勿迫,恐鵜?之先鳴」,當是慧眼所識。(今天這副對聯尚懸掛於北京魯迅故居博物館。)讀《魯迅日記》,至少有5處述及喬大壯,足見其交誼篤厚。
1927年,喬大壯曾赴南昌協助周恩來工作,受到革命的熏陶。南昌起義後,他因家室之累和祖訓不能參加政黨而被迫返回北京。回京之後即將祖遺田契悉數焚毀,以示與剝削階級決裂和反對不勞而獲之志。
喬大壯先生在古典文學,詩詞,書法篆刻等方面均有精深的造詣。其詩詞沉鬱纏綿,幽宛譎麗,直追唐宋。詞學大家汪旭初、唐圭璋亦譽喬大壯為「一代詞壇飛將」。喬大壯精於篆刻,上摹秦漢,下承清代黃士陵一路,風骨古俏,與齊白石稱為「南喬北齊」。他的書法作品,正為時所稱道合詩文、書、印為一,足稱「三絕」。他先後擔任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詞學教授,在文化藝術界享有極高的聲譽。
喬大壯先生是一位典型的節操自守,不阿時尚,正氣凜然的學者、藝術家。抗日戰爭期間,他舉家遷到重慶鄉間,布衣粗食,自種蔬菜,為人治印貼補家用,過著清貧的生活。當他聞知友人徐森玉教授陷於敵占區上海,因拒絕出任偽職而生活困難,於是毅然將辛勞所得的積蓄全部寄贈徐森玉。
時值國難時艱之際,喬大壯先生亦因生計所迫和于右任先生的雅重,先後供職於經濟部,監察院。但卻始終潔身自好,決不同流合污。某次,白崇禧求他撰序為蔣介石六十大壽祝慶,他拒絕為蔣歌功頌德。曾憤嘆道:「吾悔讀書,遂至為廝養所驅策耶!」而白崇禧執意懇請,他不便推辭,乃巧妙地將某部長所撰的詩序增添四韻,湊成六十之數,言為祝滿壽。白大喜,但當其看完全文後,卻發現詩中隱含譏諷之語,乃自提筆改了幾個譴責字眼。喬大壯知道後即向白崇禧抗議說:「閣下是參謀總長,鄙人乃文學教授,各有一行。如若閣下擅改鄙人文字,則鄙人也可亂改閣下的作戰方案了,是否如此呢?」弄得白崇禧尷尬至極,無言以對,只好聽之任之,此事一時傳為佳話。
抗戰勝利後,大壯先生隨中央大學返回南京,後因主持正義被迫離校。1947年夏,乃應台灣大學校長陸志鴻之邀隻身赴台任教。在台灣與名教授許壽裳,馬宗融等針砭時弊,參加反飢餓,反內戰的民主進步運動而為當局所忌恨,處境非常艱難。1948年春,錢鍾書隨歷史學家李玄伯游台灣。抵台時,正是喬大壯繼遇害的許壽裳擔任中文系主任。因李玄伯的介紹,錢鍾書執後輩禮至波外樓寓所拜訪喬大壯,相見甚為歡暢。喬大壯盛情款待李、錢,共席觴詠。晚年的錢鍾書憶及當年與喬大壯先生的翰墨緣,亦愴然銘懷,發出「爾後音問頓疏。旋復人天永隔,傷逝懷舊,哀思難任」的悲悼之念。是年喬大壯先生因支持台灣學生運動為當局所不容,旋即離任,輾轉於上海和南京。此時的大壯先生,深感國家多難,社會黑暗,民生多艱。悲天憫人、憤世嫉俗的心情,痛苦地折磨著他那高尚的靈魂,遂於1948年7月3日一個凄風苦雨之夜自沉於蘇州梅村橋下,年僅56歲。次日,有人在河中發現他的遺體,上懸一名片,書為「責任自負」,又用另紙書為:「速付火葬。」先生的遺體於12日火化於靈岩山寺,這年11月歸葬華陽潘家溝祖塋。
喬大壯自沉,此前早有徵兆。他的好友、文學家台靜農曾憶,從1948年除夕起,喬大壯「兩度粒米不進,以酒度日」。有一次,喬手指著他剛從古玩鋪淘回的一個頗為精美的彩陶罐子,環顧眾友說:「這是裝我的骨灰的。」眾人皆笑,以為戲言,不料一語成讖。
喬大壯的女兒喬無疆回憶:1948年7月2日,喬同她談了一個通宵,說:「這個社會允許我做的工作只能是參加內戰,干對國家不利的事,我寧死,豈能為吃飯而行不義?」翌日晨起,喬大壯「訪別親故,神態平和,一如常日」,「不料竟是訣別」。
1948年11月出版的《文學雜誌》3卷6期,載有署名「方回」的喬大壯悼文,評道:「今日已經不是朝代的更易,而是兩個時代兩種文化在那裡競爭……最為感覺彷徨苦悶的,大約要數所謂知識分子。有一派對於舊的既不勝其留戀;對於新的,又不勝其疑懼,彷徨無所適從;於意志脆弱的,便醇酒婦人終其世;意志堅強的,便乾脆自了其生。」
近年來在有關部門、出版社的關注支持下,在大壯先生次女喬無疆的不懈努力及其晚年的夫婿,著名學者、詩人、書法家吳丈蜀先生的協助下,喬大壯先生的遺作《喬大壯詩集》,《喬大壯詞集》,《喬大壯書法》,《喬大壯篆刻集》相繼出版問世。對於我們了解一代愛國學人,弘揚巴蜀文藝,當為嘉惠士林的貢獻,亦可告慰大壯先生於九泉之下。
喬大壯像
延伸閱讀
喬大壯和寒香館藏《華陽喬大壯先生書札》
(一)
喬大壯,當代詞學大家,著名書法、篆刻家。原名曾劬,字壯殹,別署伯戢、草庵,號波外居士,齋室名波外樓、酒悲亭、永夕室。其先世由浙江紹興遷居四川華陽(今成都市),遂為成都人。1892年(清光緒十八年)2月14日生於北京。喬故世家,祖父喬樹枏官至學部左丞,以名宦文學稱於世。戊戌變法失敗,六君子被刀斬菜市口,樹枏公冒罪譴之險,為蜀人劉光弟、楊銳收屍。並將譚嗣同留在門監上的「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詩抄出得以留傳,使樹枏公義聲動於天地。大壯先生父早喪,得祖父親教。祖父督學甚嚴,先生稍長,祖父便延請成都清季名宿顧印愚為先生師,使其在經史、古文、小學、書法等方面均築下堅實基礎。先生天性特敏於聲律,十四歲時嘗將其所填詞呈請於詞學名家朱祖謀,朱氏大為嗟賞,嘆為詞學傳人。先生自小侍祖父於京都,得與一時名流俊彥相接觸,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又加上家學淵源深厚,使先生聲名很早便播於藝林。以祖父贈書京師圖書館的原故,先生被聘於該館當圖書管理員,得以飽覽群書。後置清政府興學,與弟曾佑入學北京譯學館,深得時為外文教習的辜鴻銘先生器重。卒派為歐洲留學生,因先生為家中長子,需其贍養祖母,只好由弟曾佑代行。
1915年至1919年,大壯先生供職於北洋政府教育部,與魯迅先生對桌工作四年之久,深受魯迅思想影響。從《魯迅日記》中也可以看出他們間的友誼。魯迅曾自集《離騷》句「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鴂之先鳴」為聯,囑先生書出。魯迅自是書法高手,而邀當時尚很年青的大壯先生為其書出,實可以看出魯迅先生對其書法的欣賞。此聯後來一直掛在魯迅的書齋中,現同先生與魯迅的通信和其為魯迅鐫治的印章一起保存在北京魯迅博物館內。先生頗善法文,此間,與徐炳昶氏合作翻譯過法文劇本《馬蘭花開》和法文本文學名著波蘭顯克維支的小說《你往何處去》,在葉聖陶、矛盾主編的《小說月報上》刊出。此時先生還結識了許壽裳、陳衡恪、徐森玉、張大千、溥心畬、徐悲鴻等文藝俊傑,相與友善,結下深厚友誼。
1927年,大壯先生經其連襟黃埔一期周璧光的推薦,曾離京去南昌,在周恩來身邊工作。南昌起義後,部隊須開拔潮汕,因受「家室之累」,只好重返北京。返京後,命長子喬無斁盡毀祖遺田契地據,並對子女們申言:「凡屬喬家的子孫必須以依賴祖宗遺產生活為恥,永遠不許不勞而獲。」 此後,先生先後做過平漢鐵路局秘書,南京實業部及廣東建設廳秘書。嘗於中央廣播電台開設《書法概要》講座而大獲時譽和行家們推許。正因於此,始被延聘為中央大學兼任教授,講授書法。時徐悲鴻執掌中央大學藝術系,先生篆刻素受徐氏激賞,故又復受聘為中央大學藝術糸兼任教授,講授篆刻。
1927年,蘆溝橋事變,上海失守,南京政府遷都重慶。大壯先生全家也同實業部一起遷居重慶。戰事既熾,生活自然艱辛,先生與妻子居於華岩寺鄉間,茅屋竹籬,過著種蔬自養的生活。妻高氏,出身四川瀘州名門,知書而賢。賴妻的調理安排,生活也顯得秩序井然,倒頗有些須恬然自適感覺。然而天不憫先生,不久,妻終因不支貧病勞瘁倒下,撒手先生而去。先生驟如失群孤雁,心無所從,萬念俱灰。於是,日日杜門傾壺,夜夜和衣而卧,寄魄在醉鄉粬國中。先生念妻之情,有「東山詞」可以鑒照。詞云:「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今日讀來,猶然讓人不忍卒聞。先生負失妻之痛,家事全非。時有湘潭楊公庶夫婦,雅好文藝,古道熱腸,因念先生傷懷過度,無所託依,於是邀請先生移居沙坪壩「雍園」寓所。先生往居後,揚氏夫婦晨昏請教,並時時寬慰。此時,有人來請先生出為高官,先生原本就深惡官場的黑暗渾濁,對來人絕然拒之。並賦《菩薩蠻》一闋以明志:「夕陽紅過街南樹,夢飛不到春歸處。翠羽共明璫,為君申禮防。東風寒食節,闌外花如雪。百褶縷金裙,去年沉水熏。」用美人自比,以示高標人格。
1945年抗戰勝利,次年,大壯先生隨中大返回南京。值解聘教授風潮旋起,先生用自己的去留為條件為眾力爭,但未能成功。受許壽裳推薦,遂於1947年赴台灣,教授於台大中文系。在台大期間,與馬宗融、許壽裳相知,時與議論國事。一日,三人飲至深夜而別。次晨,卻傳來噩耗,許氏竟被人暗殺於卧室中。先生驚悼不能已,作《悼季茀(許壽裳字)師輓詞》二首。其中「抽刀真一瞑,讀史涕潺湲」句,隱辯許氏乃遭暗殺,非如報間所說的是小偷所為。又「門生搔白首,旦晚骨同灰」句,人有以為詩讖者,因許氏死後僅一年,先生便往矣。許死之後,台大解聘教授風潮也驟起,萬般無奈下,先生只得復返南京。但南京解聘風潮猶波瀾未息,先生但感憤怒,而心卻惶惶然無所適從。曾留詩於弟子蔣維崧:「此行不是無期別,試向初平覓道真。」己隱泄出辭世的決心。未幾去上海,居於女兒喬無疆處。時局的擾攘使其心中益增厭惡,一日與無疆作長時交談,言及種種,而無疆尚不知已是乃父之決別語也。翌日晨起,又一一訪別親故,神態平和,一如常日。午後,由徐森玉寓所出,乘火車獨往蘇州。賦絕命詩一首於逆旅云:「白、劉往往敵曹、劉,鄴下江東各獻酬。為題此詩真絕命,瀟瀟暮雨在蘇州。」 於詩後留言云:「維崧先生:在都蒙命作書,事冗稽報,茲以了緣過此,留一炊許,勉成上報,亦了一緣,尊紙則不及繳還。」又用另紙書為:「速付火葬。」或又叮囑其墓銘必由徐森玉書。是夜,於狂風大雨中自沉於蘇州閶門梅村橋下,終年57歲。先生的自殺,全國為之震動,對其死因眾說紛紛。或以為出於:「台大解聘教授百餘人,請發解聘薪金無結果」所至。然深知先生心靈苦衷者卻說:「先生跡中庸而實狂狷者,當酒後掀髯,跌蕩放言,又非遁世無悶者。居府櫞非其志,主講大庠又未能盡其學,終至阮醉屈沉。」但若究其根本,則實為先生對***政府之倒行逆施,加劇內戰而作的最後抗爭。
大壯先生,承紹家風,一生正直坦蕩,仗義持節。1945年,蔣介石六十誕辰,白崇禧請先生為「壽序」潤飾文字,先生謝之。經白氏再三堅請,先生乃增四韻足成六十韻以應。白氏發現所增四韻中隱含譏語,遂自提筆改動數字,先生憤然不允,正色言曰:「閣下是參謀總長,鄙人乃文學教授,各專一行。如若閣下可以擅改鄙人作品,則鄙人也可亂改閣下作戰方案了,是否如此呢?」白氏竟不能答。抗戰勝利,蔣介石背信棄義,發動內戰,使和平的願望又重新陷於渺茫。未幾,蔣介石更單方面召開「國民大會」,先生怒不可遏,提筆為「國民大會」書一聯云:「費國民血汗己?幾?集天下混蛋於一堂。」一時不脛而走,人人共傳。由此,實可以睹見先生的凜然正氣,超凡膽識。先生有子五人,女三人。二子喬無遏,為空軍軍官,抗戰中架機制敵,屢建戰功,並在戰鬥中受創挂彩,先生為此深感欣慰自豪。一次聞子又殲落敵機消息時,情不能禁,賦《圍棋》詩一首寄懷。詩云:「圍棋奈蒼生,兒遭遂破賊。嘈囋詩竹中,入內屐齒折。良無活國計,往往肝膽熱。漢道自此昌,慎矣亡胡月。」詩成,持之遍示親友,不掩其歡呼雀躍之態。先生此時的心情,實不稍減晉代謝安「聞捷屐折」的心情也。爾後,內戰爆發,無遏奉派參加內戰,先生得知後極望其退出。云:「軍人的天職是保衛國家,非是打內戰者。」無遏難能做到,先生為此傷憤不已。以為「參加內戰,實乃助紂為虐,已無光榮可言」,斥其子「可將胸前勳章摘下。」先生的大義節慨於此又可一見。先生子女眾多,常用刻印來補貼家資。而能出資刻印者,大多為權要豪門,彼輩常以能得到先生治印而自矜。抗戰間,先生因憎惡彼輩醉生夢死置國家興亡而不顧的漠然態度,遂作《自書印草後》詩:「 扁虯圓詎足多,昆吾遠矣謝礱磨。欲劖破虜將軍印,老不逢時可奈何!」斷然申明不再為這群人刻治名章。抗戰後期,***當局向美國乞求美援。「美援」之入,衝擊市場,使我國自己的民族工商業遭到嚴重毀壞。先生就美援中的「美國麥粉」、「奎寧丸」、「卡車」、「卡其布」,借漢張衡《四愁詩》體,分別以「三日糧」、「葯一丸」、「油壁車」、「布盈尺」刺之。筆調幽默辛辣,大舒其心中怨忿。試舉「三日糧」一首供賞:「我所思兮在宜昌,欲往從之巫峽長,側身東望涕沾裳。美人贈我三日糧,何以報之雙玉璫。路遠莫致倚怡倀,何為懷憂心煩傷。」
大壯先生不畏強權,氣骨傲然。而於親於友,卻又謙謙柔腸,仁厚慈愛,可謂孝子、慈父、良師、益友。昔居重慶間,子弱妻病,先生自家生計也難保朝夕,故不計寒暑之苦,刻印貼補。後得之遠在敵戰區上海的老友徐森玉,因拒絕為汪偽政權工作,致使生活困苦潦倒。先生欽佩其錚錚節骨,竟將好不容易才積攢到的一萬元錢,寄給了徐。後先生自沉,囑墓誌必由徐來書寫,或應當就是欽佩徐的人格的緣故。先生妻亡後,四子無度因扶母柩歸華陽祖塋,忽患敗血症而逝。先生聞耗,如雪上加霜,老淚滂沱,鬚髮為之盡白。作《無度殤》二首痛悼:「五日生來及戶長,無人不嘆好兒郎。弱齡奔命逢家禍,迨死椎心妒國殤。地下先驅言遂驗,旅中歸復老難忘。看天病眼哀時淚,得暇垂頭是道場。」「轉燭光陰乍短長,低垂白首謚潛郎。高樓老杜題花近,一本寒郊付杏殤。病起酒籌行處少,夢餘人境坐來忘。兒郎好破虛空陣,淚滿家山百戰場。」父子情深,讀來直欲斷人肝腸。先生妻亡之後,室內已虛,而兒女又星散各處,膝下唯次女無疆與老父形影為伴。後無疆也終於別父去南京,臨行遺《別意口號》一紙於愛女云:「三珠一掌看奇珍,亂後高征壯阿辛(無疆乳名辛哥)。自會商量千日酒,未須料理白頭人。」款雲「丙戌三月,壯翁書付無疆,如見乃父音顏也。」人生最懼者晚年寂寞,而先生卻用「自會商量千日酒,未須料理白頭人」來安慰愛女。「如見乃父音顏」,實囑女為勿忘乃父音顏也。讀來令人酸鼻愴懷,先生之慈父柔腸於此可捫可觸。先生弟子蔣維崧,先生惜其敏才,愛之如子。既教授其小學,又授其篆刻。蔣氏謙虛好學,每有所作,都要請先生指教糾謬,先生也必悉心批點其得失,傳以真脈,致使蔣氏後來能卓然成就為當代一篆刻名家。實則先生早知蔣氏非為凡胎,讀其《題武進蔣峻齋(蔣維崧號)印集》詩「千秋名氏要煩君」句便可明白。先生曾將其珍藏多年的《陳師曾印蛻》一冊贈與蔣,於冊後記之云:「此冊諸作,皆丈於躊躕得志之時,手拓見詒。藏之篋衍十又六年。歲月如流,可勝悵愧。峻齋篤嗜前輩製作,用茲鄭重相托。誠以憂患餘生,空山投老,不得不於心知其意之賢,期永故人金石之壽也。」對蔣的愛重期望竟如此。先生又有詞學女高弟黃墨谷氏,也為先生所最器重者。先生曾為黃用硃筆親批周邦彥《片玉詞》,批語細密,精闢警策,於先生生前所擬定之論詞「十目」諸如:言志、境界、比興、內轉、起結、過片、提筆、對仗、引古、割愛,皆有涉及,實詞學一道之度世金針。此冊於1985年由齊魯書社影印出版,墨痕彰彰如新出,彷彿尚可以睹見先生諄諄誨教之態。詞壇碩宿唐圭璋曾記言,昔者,先生出示墨谷詞於唐氏時,「激賞逾恆」,其欣慰自喜之情由衷而出。而黃氏也確乎不負先生之厚望,延至於今,早已大秀於詞林矣。
先生於詞學,自然屬於一代巨擘,唐圭璋氏便曾以「詞壇飛將」目之。講授中大藝術系時,徐悲鴻因深服先生之學問文章,也曾以「詞宗」尊之。徐氏嘗為先生造像一紙,題云:「二十七年歲始,為吾喬大壯詞宗造像。」據言徐氏造此像僅用了五分時間,但形神畢肖,令觀者嘆為絕筆。此間,先生與文壇名流如諸吳梅、胡小石、黃季剛、汪東、唐圭璋等時相雅集唱和,又與唐圭璋、向仲堅等組織創建「詞社」。先生詞既清麗,而書法、篆刻又超峻奇逸,被一時詞友譽為「三絕」。先生於聲律,天資獨敏,尚在少小即已能倚聲為詞,效花間小調,多有佳致,頗獲時賞。寓居燕京後,復又常常隨祖父參加各種文酒詩會,分韻倚聲。有幸結緣王半塘、況蕙風、文廷式、宋芸子、朱疆村、趙香宋、林山腴等晚清詞壇一時名宿。先生才資敏妙,每出如雛鳳新聲,清越振林,不數年間,便已名播詞林。有詩集《波外詩稿》四卷,詞集《波外樂章》四卷行世。
先生書法早年追隨成都顧印愚,由趙孟睢⑽惱髏饜∽秩朧鄭獻沸旌啤⒂菔濫稀Ⅰ宜熗肌⑼蹕字櫸ǎ繞潿雜菔欏犢鬃用硤帽匪鹿Ψ蜃釕睿錄崾禱 M砟暝謐園纖佟犢酌肀肥保淘謐芬瀋倌暄榍榫埃骸壩嗄炅曄保孕旒競M猓匆藪聳椋氖迥輳奈卟喚=袼攴霾。家鄖踩眨跏稚可綹羰朗隆W肺┳嬙ザ餃埃鍪藝洌鍾脅蝗萄哉咭印J實昧椋鹿鐫疲骸松緱危卧尉酢嫖淙弧!綳釗碩林隹V興旰螅孀惚媯畎娥酌貳ⅰ噸N墓罰蠐旨嬡∧媳械摹岸爨」。晚歲,浸漬於《張黑女》、《張猛龍》、《董美人》、《龍藏寺》諸碑,書風也經由秀整雄茂而歸於老健超邁。先生書法雖然稱妙當時,但從不以書家自居,從其所書作品的題款所用的「正律」、「吟正」,而從不用「正書」、「正腕」這一點也可以看出。蓋先為人所書作品內容,多為自己的詩詞文章,故知先生是常以詩人、詞家自命的。作家黃裳見先生為魯迅所書《離騷》句集聯後,感嘆難已,特寄紙先生,乞為復書一聯張懸書齋,一為座右,二為觀賞。書家李天馬嘗獲絲織長卷於昆明,以絲質佳好而自比為「蜀素」,思唯先生書法可以當之此卷,於是將卷千里寄呈先生,先生書己詞以應。李氏視此卷為性命,數十年間,風雲變幻,足跡南北數萬里,所棄之物不可以數計,而獨以此卷隨身展轉。1980年,李氏親撰文章,將卷刊於《書法》雜誌,使天下同好得以共饗。先生於書法,諸體皆能,而以行書最常見。先生實善篆書,但傳世作品極罕,故知之者也甚少,在其平常少用篆書應酬故也。書家沈尹默欣賞先生篆書,在重慶間就曾請先生為人書寫過《說文部首》一通。先生書跡,大多散佚,1994年,經先生家人和友人的共同努力,遍尋海內,終於輯成《喬大壯書法》一冊,由四川美術出版社出版行世。先生篆刻,近世能夠與之齊駕並轡的人,似尚不多。沙孟海在《近代印人傳序》中說「辛亥以後作者,受黃氏(黃牧甫)影響的,有華陽喬大壯。這一派之後,要數喬曾劬造詣最卓。」沙氏並親對先生女兒喬無疆說:「尊翁為人蘊藉斂抑,不自表暴,學識淵博,作品深奧。余聞其名廿余載,交其人亦六載,猶恨知之未深也。」 欽慕之情,溢於言表。又在贈其所著《印學史》一書於無疆時更說:「清末黃士陵、吳昌碩兩大派之後,僅喬大壯與齊白石兩大印人列入這本史書,此即社會讚譽的『南喬』與『北齊』造詣最卓是也。齊白石印匯解放後已流傳,但喬大壯早逝,印蛻晚出流傳不廣,因此流布其印集是發展民族優秀文化藝術的需要。」 沙氏此語,促成1995年上海書畫出版社《喬大壯印集》之印行。或言,先生篆刻的緣起,實受到陳師曾的影響。陳為吳昌碩弟子,藝聲早著。先生篆刻,初習西泠八家,得浙派印風的嚴正結體。復又學習鄧石如,得鄧印的渾樸蒼勁刀法。後改師趙之謙,於趙之外,又在漢印中孜孜搜求,使結字愈趨緊密,法度森然。迨至晚年,忽又出入三代,以鐘鼎金文為法,用刀快利溫潤,清剛朗健,秀色愈出,構章結字,逸趣盎然,出人意想,發人深思。徐悲鴻用印,先生所治最多。據言,先生之應邀教授於中大藝術系,就直接與先生為徐氏所治數印而受到徐氏激賞有關。先生曾為徐氏治東坡語「始知真放在精微」白文印,深受徐氏喜愛。賞嘆之餘,精繪《雀柳圖》一幀相報。並寄題語云:「大壯先生為我治東坡詩印,償數年積願,心感無已。聊答雅意,不敢雲報也。」至今猶傳為藝林美談。壽石工《印人詩》贊先生云:「更向黔山(黃士陵別號)低首拜,清剛兩字終屬君。」潘伯鷹為先生所作《傳》有云:「余愛其所治印,溯乎古初,逮於今日,未見有過之者。」又《序》先生印集時云:「自待至高,自繩其嚴,冥追神悟,造乎其極。」嘆曰;「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於先生的篆藝,可謂是高山仰止也。先生抗戰居重慶間,曾與曾紹傑、高月秋、謝梅奴等人組織過「巴社」,出版過《巴人印集》。
(二)
寒香館藏《華陽喬大壯先生書札》,裱冊,做工精細,朴雅不俗。全冊收先生書札九函二十四紙,雜錄四紙,題籤二紙,又先生女弟子黃墨谷四紙,合計三十四紙。另有寒香館主人王仁泉跋記二組。又鈐印凡七枚,依次為:「大壯」、「波外樓」、「壯殹」、「予思罔宣」、「喬大壯記」、「仁泉」、「寒香館」。
冊中先生九函,墨谷女士一函,均是寫給寒香館主人王仁泉的。王氏行跡,查無載錄。椐先生函首所稱謂「仁泉姻先生」 ,可知王為先生姻親。中間第八函更直呼王為「仁泉先生表姊丈史席」,驟然明朗出二人關係。先生《波外詩稿》有《烏孫柳花次韻雲凡》詩云:「寒香館裡添新事,苦對何郎醉不歸。」此雲凡者,想必或就是仁泉先生。如是,則王氏與先生也為文酒酬酢之輩,非僅啻為一般裙帶姻親。就先生函中於王氏間之言語衷腸,似也是可以睹見這一點的。冊尾王仁泉跋記云:「大壯先生留渝時,與余書札僅此數篇。追思往事,已成陳跡。展玩手澤,能勿愴懷。」後署時間為辛卯(1951年)春,知跋記為先生死後近三年所題。想書冊裝成之日,王氏憶來親切。往昔與大壯先生詩酒酬唱賞花分韻時日,猶之如昨,先生音容,彷彿在前。而今界為陰陽兩途,往昔之歡,永遠不再,即所謂「追思往事,已成陳跡」,又怎能不令人觸物生情,感慨愴懷呢?此跋記也可以用證王氏與先生情誼之非同一般。王氏跋記下鈐「仁泉」、「寒香館」二朱文印。細味二印的格局、走刀,均系大壯先生治印手段,是先生為王氏所治無疑。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版《喬大壯印集》第280頁載有朱、白文各一小印。朱文刻「仁泉」,白文刻「仁泉心賞」。又270頁載有白文印「靜慧」。「靜慧」,由此冊中黃墨谷函可知為王氏夫人。即此數印似也可以用證王氏與先生情誼之非同一般。
此冊中書札只署有月日而未署年歲,裝池時,又未按書札的先後排序,乍一看,很難想像出它們是一批什麼時候的函件。想是王氏付裝此冊時,已經去日有年,不復能記省了。書札中始終貫穿著一件事,即先生為王氏購買「唐君」所出讓書畫事,如此,則首先可以肯定它們為同出於個一時的期東西。不過,今若依照書扎中月日為序,則感到氣不相通,文不相接。揆其原因有二:一為書札非一年之內所通函件。但既然書扎內容又為同一件事所貫連,所以時間也就不會拉得太長,定為二年似為妥當。二為函件當有丟失者。蓋書札中談及唐某出讓書畫一事,一開始便談到書畫之壓價讓價,顯然已不是事情的初起。又循序書札中事件的發展,則是幾經壓減,事情將妥而書札驟盡。是前無開章,後無結果,似均不在情理中。如「唐宅書畫甚精,法家鑒賞,深所傾服。承屬一節,已與商榷,俟得複音,容即上報。謹當勉效綿薄,促成盛事也。」 經過的反覆比較判斷,此函當為提及購買唐某書畫的首函書札,在時間排序上,此札應排在最前。但從扎中提及的種種來看,此書札決不是首函,此前尚還有多函。又如「唐府書畫,經將手示轉達一一。茲復婉勸數四,承告最低讓價,當為法幣一百七十萬元左右。此外尚有一法,……」也經過反覆比較判斷,此札當為交易將成之尾函,排在最後。但看來問題還存在,必然還另有往來商榷之函,但嘎然而終,似也不在情理。前王氏跋記:「與余書札,僅此數篇。」 理解起來,也分兩種。一即先生與王氏之函,僅止此九函,根據前面的推斷這種理解已經不能成立,只可作另一種理解。則王氏與先生既為親眷又為朋友,書札往來定是常事。正因是常事,王氏當時並未介意,隨讀隨置,使之散失也在自然之中。先生遽往,忽成永決。而先生聲名日熾,所有遺物,盡為天下人爭寶,此是王氏始末料及者的。王氏醒悟,遍撿篋笥,僅能搜集到此數篇而已。
依照上面所推斷,此批書札為同一時期所通函件,且時間跨度不過兩年。據王氏跋記,但知此批書札產生在先生居重慶時期。先生居重慶凡十年余,即1935年至1946年。而究竟為那兩年呢?細析札文,實可以定之為先生居重慶的最後時期也即返南京之前兩年。何以如是?申之如後。
逐字通讀九函書札,札中未有隻字提及先生夫人。先生與其夫人伉儷情深,其夫婦琴瑟舉案之美,已為友朋間佳談,世間早有公論。先生遷居重慶後,家計艱辛,經夫人的操勞,方始過得井然。逆境飄零,夫人的賢惠於先生之慰藉實屬多多。先生也以夫人之賢惠而常自矜美。唐圭璋回憶言:「翁(指先生)避地重慶花岩寺經濟部宿舍,古屋寒窗,備嘗艱苦,惟屋後烏桕一株,臨風搖曳,門前青蔬滿園,藉以為生。翁嘗笑謂余曰:『此皆吾妻日夕所培植者。』又出示宋晁氏《閑齋琴趣》精鈔本曰:『此亦吾妻所手鈔者。』」矜美自喜之情,溢乎言表。書札中所提及之人甚夥,就自家親眷而言,所提及者就有「小兒」、「表妹夫人」、「靜之丈」、「劉大小姐」等。而獨不及先生夫人一字,此自然不在情理中。那麼,何以然耶?可能只有一種,即此批書札寫在「天禍壯翁,妻亡室毀」之後,即在1941年後也。先生嗜酒,妻亡之後,傷心寂寞,嗜之愈厲。嘗賦《後酒頌》一篇,其序有云:「刧來渝州,為飲所困,知舊不相聞久矣。」 是知先生傷酒,只為晚境寂寥。其詩開篇便言:「平生無奇但嗜酒,酒過酒功無不有。」凄苦中猶然未減豪氣。往者李白善詩賦酒,人們目之為「酒興詩豪」,今將此四字移用先生,或可以當而不愧。又有《壬午歲不盡三日作》云:「燒殘官燭避唐花,分付深杯兩鬢華。歲暮迴風悲未已,新來司命醉無家。傳更暗觸台烏噪,掩卷時逢櫪馬嘩,歸去何詞堪誓墓,成都千里況長嗟。」滄涼晚境,無限傷心,只得與杜康商量,分付深杯。壬午,先生妻亡之二年。由於嗜酒太甚,常為酒資所困,無奈,或者變賣家珍求飲。《賣所藏印一首》云:「賀公嗜酒蠲金佩,白傅耽禪嫁玉顏。長物盡時身亦老,待將形影葬空山。」幾許豪興,幾許曠達,幾許酸楚,盡寫在詩行間。先生既如此耽戀於杯酒,但九函書札中卻完全找不到先生困酒的影子,就是小酌小飲也未能捕得。為什麼會如此呢?究其原因,只能一種,那便病痾纏身所致。先生生命期的最後歲月,確乎被病痾侵害得不輕。其有《病作》詩云:「經秋幕府減腰圍,病作身騎鶴背飛。」腰圍驟減,神情飄忽,然而是何種病能讓身體一下衰敗到如此呢?先生在此書札中作了很好的解答:瘧也。僅此九函書札而言及瘧者便有六處之多。抄舉如後:「即刻瘧作,不能自支。」「賤恙托葯已愈。」「大壯入春以來,時服卧病。服茸五錢之多,始克強起。遂遵醫言,謝卻一切。自頃鄉居月餘,天候晴暖,體氣似佳。一轉陰寒,腸疾立作。以此憚於出門,久不入城矣。」「弟近患間日一發之瘧,胃納銳減。畏寒不敢出門耳。」「賤疾遇寒則發,今已三年。發時血壓高張(漲)至一百九十,體溫低至三十五度半。中西醫人皆斷為衰弱,一過春分,自然痊可。惟至立冬日,必再發,必加重,不復能出戶而已。平生自奉,惟求儉薄。病中胃納只有白粥一甌,不加鹽豉。放於生事所須,彌覺澹然。」「大壯本擬趨候面陳,良以患瘧甫愈,憚於冒暑出門,故此馳叩。」瘧病對先生的侵襲,「已逾三年」。因重病纏身而告別深愛的酒杯,自然已是居重慶後期的事情。又先生函中有:「唐君行將下峽,尚祈推愛,關拂早日」語。可以揣度,抗戰勝利,凡遷居重慶者,此時已人人思返,歸心似箭,唐某自在此列中。唐之出讓所藏書畫,或者本就與東返有關。或為盤纏計,或為釋負計,均有可能。先生乃抗戰勝利之次年即1946年回的南京。故把此批手札的通函時間定在先生居重慶的最後兩年間,也即重返南京之前的1945年至1946年間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喬無疆在《喬大壯印集. 後記》寫道:「抗日戰爭時期的重慶,物價一日數漲,先父每月工資鈔票有一疊之厚而無法維持一家生活。當時投機倒把者比比皆是。但他鐵骨錚錚,寧願自己吃虧,不受社會影響,毅然掛出潤格,以刻印所得來補助生活。」喬無疆的話,在此批書札中能找到最好的證明。「弟以門人過多,知舊也無不酬應,小兒女輩偶需接濟,用以講授所得、末技所收,悉數充用尚無虧累。」這裡所說的「末技」,就是指的刻印。函中談到與人刻印的地方便有數處。如:「頃展翰教,遵當為商公奏刀,約在二十三四日可成。」「商公印附來使,呈教正。」「附石章一事」(當有另紙,不見)「屋公二印,已刻就一方,大約一二日可以告成。」從這一斑之見中,可知在整個重慶居住期間,從一開始直到最後離去,刻印掙錢皆是先生全家生活的主要補貼內容。喬女無疆在「後記」中還說:先生刻印「從不妄收一文。在北京時潤格是壽石工老伯訂的,每字十元。此時物價已經不知漲了多少倍,而潤格仍和抗戰前差不多。人們既不知我家已一貧如洗,……」先生為人厚道的高尚人格,在函中也可以找到絕好證明。一是先生為一名叫「商公」的治印,商公酬以重金,先生拒之,附來人退回。函云:「隆貺非所敢承,謹附來使奉繳,尚氣鑒收。」一是先生為一名叫是「屋公」的治印,屋么也酬以重資,先生謝之云:「屋公惠頒隆潤,非所敢承,容當璧奉。」雖未立時退回,但卻是尋時間也是要「完璧」奉還的。較之於時下藝術界,實在是讓人感嘆難已。
函中所涉人名較多,但能考諸行跡的只有二人。一為先生為王氏書扇,因雨水將扇毀壞,先生向王氏致歉:「已另覓一扇,備稚柳不日來渝,請為我公補作花鳥。仍將元(原)扇奉還」中所提到的「稚柳」,即當代國畫大家謝稚柳先生。一為「或由淵雷詢之如何?」「乞不必示淵雷」中之「淵雷」,即當代文史、佛學大家蘇淵雷先生。二處提到都與唐某出讓所藏書畫有關。一為購畫之初,一為將成之後。謝氏所干行當為藝術,熱活,故知之者多,而蘇氏所干行當為文史、佛學,冷活,故知之者少。然二人相較,驪珠玉璧,都屬當今世界了得人物也。謝公已往,未知蘇公尚健在乎?如在,更讀此函,想必定會往事歷歷,心馳神往,生髮出許多感慨來的。
此冊除書札外,另有先生所書七紙。先生函中有「將原所看定八件(付清單)……」句。而七紙中有一紙用八行箋書就者,內容為所開列清代名家書畫作品名稱,以及每件作品所需價格。計凡八件。件數正好與函中所言相符,雖此箋用紙與函件用紙不相統一、粘裱排序不相連接,但基本上還是可以判定為函件上所言「清單」。如是,則此箋便當劃歸在函件中。「厚生精品」四字,用二紙書就,是為人題寫的簽紙。寫得老勁多筋,於凝厚中頗見姿致。「厚生」,或許就是冊主王仁泉別名字型大小,也未為可知。其餘四紙,細筆漫書,小行書精雅可喜。內容為有關古代版本裝幀的學問。諸如不同時代的用紙,若白棉紙,黃紙,開化紙類;不同時代的裝幀形制,若行款(包括字口,字的記數) ,魚尾,牌子,板花,書籤,書根,封面等。
冊中所鈐的七方印,白文「大壯」、朱文圓型印「波外樓」、朱文「壯殹」 、朱文田格隸書印「喬大壯記」,出於先生親鑿,都是有證可依的。王氏跋記下所鈐二朱文印:「仁泉」、「寒香館」,雖無確證,經過與先生其它印章作反覆比較琢磨,似也可以推定為先生所作。所餘下「予思罔宣」朱文印一方,風格與先生所治印依稀彷彿,極易判為先生作品。但看去總覺有些眼熟,後以為當是先生弟子蔣維崧所為。急尋蔣氏印集翻撿,果然得之。從蔣集之排序時間,知為蔣氏早期所刊自用印,也正是學習趨步先生印風之時,乍看為先生作品,自然也就不為奇怪。不過蔣集中「罔」字兩側豎畫突出如角,先生函中所鈐者則無。用二印相較,後者格局顯得諧和自然,勝出前者。明顯可知,先生函中所鈐者是經過改造後的。原印在後來或失或毀,蔣氏集中所用者乃初拓印蛻而已。印章既然為蔣所自刊自用,又何以會在先生函中出現呢?想來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蔣氏曾將此印交先生批改,則其「罔」字之二角正好是先生除去的。為王氏寫信時,隨手做了閑印一試。另一可能是,王氏在裝池此冊後,曾將冊持示過蔣氏。蔣見先生手澤,情動於衷,特選此印鈐上,表達出對恩師的深秘於心中的難宣之情,用印代人,朝朝暮暮陪伴恩師。又白文印「大壯」,嘗收於上海書畫社1995年版《喬大壯印集》,但尺寸變小過半。先或疑之為不相干的兩方印作,但將二印作絲絲比較之後,始結論出確為同一印。原因何在呢?一開始便猜想集中所收者,是從某印刷品上所裁取下的,然苦無確證。後偶翻至該集尾後所附先生手書《黃(牧甫)先生傳》款下所鈐二印中之一印,正集中收錄之「大壯」白文印,大小一般,知為其出處在此。但同樣苦無證據證明先生此手書為縮印本子。無奈之際,又將此印與集中收錄者作反覆比較,看是否為兩方印。忽見「大壯」印下所鈐另一朱文印「文梁孤壘」,集中「大壯」印之另頁正也收好錄有此印,又感眼熟,憶之,以為依然當是蔣維崧氏印作。再翻蔣氏印集,果又得之,印面大小倍於先生《黃先生傳》所鈐者。一切全然明白。蔣氏印集為蔣親自選定,絕不會誤選。先生集乃後人所為,因二印連用在先生手書作品之中,師徒印風又近,誤選入集,也為難怪。
冊中所收先生詞學女弟子黃墨谷一函四紙,也為黃氏致王仁泉者。函後有王氏批記:「墨谷姓黃,福建人。為女師學院文學教授,大壯之女弟子也,今在京師大作詞學教師。久未通訊,想念殊切。仁泉。」黃氏於當今詞學界已為卓然名家。著有《詞林藻翰》、《大鶴先生手札錄鈔》、《詞人喬大壯先生遺事》、《喬大壯手批周邦彥<片玉詞>》、《重輯李清照集》、《唐宋詞選析》等。其詞作與乃師同列於號為一代文獻的《當代詞綜》中。據黃氏自言拜師經過云:「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我海外歸來,外子曾竹韶在盤溪重慶藝專執教,家住沙坪壩,與先生比鄰而居,經星洲詩人潘受君之介,前往求教。」黃氏提到的其夫孫竹韶及星洲詩人潘受君,都為當代非常人物。孫氏,中央美院教授,當今聲名赫然的雕塑家,嘗於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創作人民英雄紀念碑《虎門銷煙》浮雕而獲盛名。潘受,即為近五十年間,以詩名和書名傾動東南亞者。黃氏此四紙,是在王仁泉氏去黃氏書函,告訴其新民晚報將刊印悼念大壯先生輓詞後黃氏的回函。其函云:「承示新民晚報擬印壯翁輓詞,至佩風義。茲錄拙作《浪淘沙慢》一詞,乞為轉致。」緊接又云:「近制樂府數首,謹錄呈雅正。」函文用行書,所附詞作用楷書,用筆纖麗秀雅。函後時間為十二月二十二日。雖未署年歲,但自為先生離世之當年無疑。所附詞共三紙四闋。依次為《浪淘沙慢》、《浣溪紗》、《鷓鴣天》、《齊天樂》。四闋讀去,詞境悲凄,似有無限哀怨難以遣去。試舉其《浪淘沙慢. 喬師大壯輓詞》云:「虎丘外,荒城晴雨,廢壘殘堞。何惜投簪散發,堪憐酹酒對月。費客淚、生平誰與說。理商調、玉軫空撥。念萬古傷心賸橋下,寒波自嗚咽。輕別。世間百感都絕。誦蕙稿詞壇無人主,九辯哀亮節。嗟絳帳塵生,星斗光滅。寸腸寸結,悲路遙、魂渺蒼茫吳越。江海滔滔雲峰疊。琴台遠、故家殿闕。露槃冷、衰楊依短碣。載愁去、蜀水東流,聽夜泣、青山有恨鵑啼血。」此詞稿一落人間幾近六十春秋,若黃氏能重晤重讀,也定會撫之傷往,淚眼潸然。
喬無疆在《喬大壯書法集.後記》中說:其先父遺墨散落民間,「歲月久遠無從尋覓,難以搜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十年來兩次出版當代《書法大成》,僅能刊出先父詩稿遺箋兩件,便可說明。」但就《喬大壯書法》一集之豐富情況而言,也依舊是遠遠不夠的,先生《波外詩稿》就佔去集中大半的篇幅。集中共收書札七件,則有六件都寫給女兒喬無疆的,民間徵集,幾乎為零。在編輯過程中,為力求「書法集」的豐富,常常為徵集到一件作品,則往往千里迢迢,不惜舟車往返的辛勞。由此而觀,寒香館所藏先生書札便益感珍貴,所謂「鳳之一毛,價值連城」。今用刊出,讓天下先生知音共賞。 (鄧代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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