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先生與我

我剛上小學不久，學校來了一位李姓教書先生，中等身材，濃眉大眼。年輕儒雅，乾脆利落且有幾分英氣，只是有些駝背，遠遠看去好似背著一口小鑼鍋。每日清晨，他帶領著我們在操場跑步，小鑼鍋時上時下，氣喘吁吁，倒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後來想到他，我總會聯想起單峰駱駝在沙漠里行走的畫面。

先生為人謙和，還有著一手好書法，每逢過年或村裡紅白喜事，對聯皆由他寫，並不收取任何錢財。彼時，我隨先生學習毛筆字，一筆一划皆系他手把手教授。無奈天分有限，不曾獲得先生真傳。在村裡呆的時間久了，他與村民漸漸熟識起來，便有婦人開始拿他打趣。一日我放學歸家，遇見一群年輕女人坐在路邊石頭上打毛衣，嬉笑一片。她們喚我上前問道，妮子，你可知道李老師的小鑼鍋里裝的是大米還是麵粉呢？我歪過頭想了想說，他天天背著，可是怕人家偷了去？婦女們又一陣鬨笑，並不回答我。只是我仍有疑惑不得解，悻悻而歸。

幾天後，先生在校園裡悠閑踱步，我緊緊跟過去，跳起腳來用手在他的小鑼鍋上按了一下，他回頭見是我，蹲下來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我當時年幼，想也沒想直接回答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背的是大米還是麵粉罷了。先生的臉突然變得赤紅，也不應我，起身便走。我回家與大人講得此事，他們責備我不懂分寸。當晚，便帶了小米和雞蛋向先生賠罪。他如往常一樣和顏悅色，顯然已經釋懷。

先生治學嚴謹且教導有方。想我當初學習「暖」字，總將日字旁寫成目字。先生見我迷茫不得要領，拍著我的頭笑道，原來聰明的小丫頭也有笨的時候。太陽只有一個，眼睛卻有兩隻，你來說說口字里該有幾橫？我聽了恍然大悟，從此再沒有寫錯過。後來我們又學習算盤，加減乘除要背許多口訣，先生也是想了許多辦法使同學們過之不忘。先生學識淵博，尤其通曉歷史。辦公室里藏書無數，《岳飛傳》《楊家將》《三國演義》等等。我當時常常借書來讀，每讀一本，他都要我寫一寫讀後感，小學五年，他的藏書竟被我讀盡了。也是那時，我才知這天下不只是眼前和當下，也才曉得人世間的莊嚴可敬。然雖先生平素對我照拂有加，我卻頑劣，沒有把心思全然付與學習，倒經常給先生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夏天烈日炎炎，孩子們怕熱，課堂上脫鞋取涼。教室里一股子腳臭味道。一日午後，先生說笑道，以後誰要隨意脫鞋，同學們看見了可直接把鞋扔到廁所里去罷，不必再打報告於我。我聽了卻再無神上課，一心等待同桌的男生解帶脫鞋。眼見著他又翹起腳來，一隻鞋落在我這邊。我撿起來就匆匆往廁所跑，一下子扔了進去，連撲通的聲音都沒有，心中大快，比逃學的感覺還要叫人高興。晚上放學回家，同桌母親尋了過來，問道，是你把我兒子的鞋扔廁所了？我點點頭。她氣急敗壞地說我，你這丫頭好大的膽子。我又驚又怕，只得說是先生讓我這麼乾的。她又拉著我的耳朵尋到學校去見先生。先生聽了我們一陣閑話辯論後，說君子不該有戲言，是我的錯。隨即拿出五塊錢來將那婦女打發了去。

當時並不知先生年歲幾何，只記得他樂於助人也頗有威嚴，同學們皆對他又敬又畏，崇拜有加，竟以為世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一日課上我偷跑出來上廁所，見得一個約二十歲的姑娘蹲在那裡，屁股上正滴著鮮血。我也蹲下來，努力歪著頭看血從何來，卻怎麼也看不清楚。她神情淡然，沒有痛苦之相。我便提醒她說，你屁股流血了。她不理我。我又說，難道你不痛嗎？你會不會死？她依舊不理我。我便提起褲子返回教室。先生正在意氣風發地講課，見我慌張闖進來，呵斥我沒規矩，又讓我在教室門外罰站。我神色慌張地說，女廁所有人屁股在流血，你快去救她吧。先生的臉怔了一怔，不足半分鐘又說，她流她的血，你罰你的站。關我屁事！我小聲地問，您不是說過不能見死不救嗎？你不救她她會死掉的。他笑了笑，又搖了搖頭，仍舊不理會我，倒是回教室安心上課去了。我便一人返回廁所看那姑娘，人卻不見了。

再記的趣事就是學長小學畢業，先生要他們寫一篇告別母校的文章。當時，村裡孩子少，全校全年級統共不足三十個人，全擠在一個教室里。我並不懂得母校的含義，課堂上高高舉起手來問先生，老師，他們告別了母校可是要去公校嗎？先生笑了笑說，有些東西到該懂的時候總會無師自通，請你現在先干好你自己的事情。待我讀到高中，學習韓愈的《師說》，講到老師傳道授業解惑之責，我就想到先生的「無師自通」，其實頗有一番道理。

先生只教我兩年，沒等到我小學畢業，他便因公調離職位了。自此，我沒有再見過他。人生漫漫，開蒙先生的引導如黑夜裡月隱星現。現在回想，他的妙語如珠，他的博古通今，連他的溫文爾雅皆成為好。

所以，凡是好的東西總是值得回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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