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想像與邏輯

別以為兒童的想像就是很低級的胡思亂想。看起來最不懂藝術的兒童，其實是藝術的源頭；看起來最不懂道理、最不懂邏輯的兒童，其實是最講道理、最講邏輯的群體。

柳宗元被困在永州時，一個人寂寞得無處可去，也無事可做，這個時候人就很容易想點事，於是他由永州的空山荒徑想到「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當然他完全還可以天馬行空，想到「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賀知章）《詠柳》；或者想到「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劉禹錫《浪淘沙九曲黃河千里去》）。這很荒唐，但在理論與實踐上卻是可以成立的，就像在小學生的作文里，可以拿出「推車子」、「關窗子」這樣缺乏邏輯、有悖情理的東西作為佐證。

之所以在這個文章里提到「推車子」「關窗子」這樣的例子，是因為在一次課改培訓中，我還聽到了一位語文專家以培養想像力為名，以自己的作文教學為例，教老師們如何讓學生在作文時東拉西扯、無中生有，胡編亂造「幫老爺爺推車子」之類的講座。「上學時幫老爺爺推車子」、「下雨了趕回學校關窗子」是幾十年前我讀小學時寫得最拿手的題材，我真的是沒有想到今天還會有一整班一整班的學生在寫這樣的東西。只能用專家的話說，這中間想表達的意思有很多，例如讓學生有話可寫，或者用它來培養學生的想像力。

以想像為理由，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在作文教學裡弄出一個很有說服力的避難所，為一切混賬文章尋找到充分的、正當的理由。因為的的確確，想像似乎可以沒有由頭，不講道理，不要邏輯，可以胡思亂想，也就是胡編亂造，而胡編亂造又往往被說成「虛構」，而一掛靠上「虛構」，任何質問立刻就顯得很可笑。

儘管和小學生談文學藝術中的虛構同樣可笑，但既然談到了，至少可以說說，作文中的編造絕不等於文學藝術中的虛構。藝術的虛構是一種虛構的真實，是一種邏輯的真實。「藝術的真實」的含義包括：事件不真，事理要真；事理不真，情感要真。而作文中的編造，無疑是一種背離真實，背離生活、邏輯、藝術、生命的邪惡習氣，是那些被一代代作文老師指導出來的、陳年老套的、漏洞百出的、虛假無比又肉麻無比的、令人哭笑不得的胡編亂造。

這樣的胡編亂造，常常披著「自由想像」的外衣，在作文教學裡耀武揚威。對此，我不想做更多的辯駁，我想在此之上補充幾句的是，即使是想像，也是分層級的。脫離邏輯層面、違背生命本真的、而且還有一條套路的胡思亂想，一定是最低層級的想像形式。我在《想像的層級》中寫道：「當想像與邏輯、與智性達到水乳交融的境界的時候，最優秀的文學與真正的科學就會隨之產生。文學與科學，是想像在達到其最高層級之後的最自由形態。」

別以為兒童的想像就是很低級的胡思亂想。看起來最不懂藝術的兒童，其實是藝術的源頭；看起來最不懂道理、最不懂邏輯的兒童，其實是最講道理、最講邏輯的群體。我一直在想，一個再不聰明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我們的指導，哪怕他真的是胡思亂想，也想像不出比「推車子」更不高明的東西——學生完全可以憑著他們的想像天賦，構思出更好的文章。

安徽大學有個「陽光姐姐」叫伍美珍，她通過自己的網站，彙集了全國許多普通小朋友寫的小說，並將它們編輯成書。我讀過其中的一些小說，真的是寫得很不錯，裡面一篇篇憑藉小朋友們自由、大膽、豐富的想像力虛構出來的小說，構思獨特、邏輯縝密、入情入理、像模像樣，給我最大的震撼是，他們都在運用想像力寫小說，感受想像與創造的快樂了，而我們卻還是年復一年地在訓練學生寫「龜兔賽跑續編」甚至如前所述「推車關窗」之類的想像作文，真是叫人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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