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怎麼一個人活到現在的？我們結婚吧

阿波在高中的時候去了一趟精神病院，父親開著車，臉色沉重，母親在副駕上哭哭啼啼，阿波真的不想看到他倆這樣，而她也不想說任何話來試圖溝通，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個樣子。

是的，她有抑鬱症。

再排了幾小時隊之後，終於見到了「主治醫師」——一個對著患者粗暴詢問的男人，彷彿我們都沒有交錢，那一個個患者真就像行屍走肉一般，瘋的傻的，痴的狂的。

終於輪到阿波了，她在被醫師詢問了幾句之後，帶到了一個小房間。房間里有一男一女兩個實習模樣的年輕醫師，開始拿了一本冊子給阿波測試。

候診的患者和陪伴的家人在外面吵鬧不堪，空調開得很低，阿波坐在男女醫師的對面，從他們年輕的臉上找到了一絲熟悉感。

問了十多個問題，阿波都在短暫的思考後給出了心理截然相反的答案，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年輕的醫師不時地看著半開的木門，望著外面正在等待的患者。阿波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她為什麼要來這裡，她為什麼要顧及父母的感受，她為什麼不能就這樣活著，於是，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

她表現得像一個正處在叛逆期的高中生，表情不屑一顧，全世界除了自己都是傻逼，抖著腿，姿態囂張。開始傲慢地回答剩下的問題，可她自己知道，她好痛苦，她為什麼要表現得像一個傻逼，明明什麼話都不想說，卻還要裝得正常，哪怕是裝成一個叛逆的少女，這樣也比真實的自己要在他們眼中正常。

你活得好好地，不愁吃穿，成績也不差，家庭環境也沒有多糟，你為什麼可以心理不正常呢？你不應該像那些坐在教室里的高中生一樣按部就班地過正常人的生活嗎？

更重要的是你在想什麼？

阿波告訴我，這可能是一種詛咒。對所有生活的美好喪失一切信心和勇氣。你隨時想要放棄，生命從來不具備重量。一朵花凋謝了就凋謝了，一隻狗腐爛在田野只會留下一堆白骨。

人類的死有什麼意義嗎？誰發動了戰爭？誰壓制了言論？誰決定了誰的生死？誰又在苟且地活著？沒人在乎弱者的世界，甚至弱者都在相互陷害，強者都周圍圍繞著另一群弱者。

我告訴阿波，你這樣會很痛苦，為什麼要想那些可笑的東西呢？一個人怎麼可以就這樣過完自己的一生，你在宇宙中根本屁都不算，你為什麼要替上帝思考，上帝都不想理我們人類你沒發現嗎？不然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有那麼多不幸，你就是一種不幸。

阿波笑了：「你比那些醫生靠譜多了。」

抑鬱會變好嗎？為什麼一定是變好。阿波從來不覺得自己病了，她就是這樣活著的，一個天才和一個瘋子不都活著嗎？方式能說明什麼，你住在黃金屋我藏在天橋洞，都是活著，沒什麼慾望其實比什麼都想要更可怕。

檢查結果出來了，阿波一切正常，除了一項狂躁，可這在年輕人中太正常了。熱血和狂躁在大多數人眼中是沒有區別的。

阿波抽著煙，抖著煙灰，蜷縮在沙發里，我們沒開燈，她看著窗外看了好一會兒。

離開精神病院的時候，阿波的哥哥拉著阿波指著隔壁的一幢大樓說道：「那裡關著一群精神病。」

阿波抬頭看著那幢高樓，所有的窗外外都被鐵絲網封住，街道上人來車往，她不知道是幻聽還是真的聽見了，有人在呼喊。

透過那些鐵絲網，有的人四肢被綁在床上，防止他們暴力傷人，他們都穿著統一的病服，條紋衫下一個個或面目猙獰或麻木獃滯，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壞了，就成這樣了。

所以阿波在測試的時候做了弊，她努力把自己裝成一個思維正常的人，她安全地走出了醫院，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回去的路上，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生活還是和往常一樣，父親的臉色只不過變成了嚴肅，母親停止了哭泣，感謝上天自己的女兒正常無比，不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

阿波還是沒有說話，她只是獃獃得望著車窗外，黑色的貼膜把窗外的一切都自動調低了亮度，車子顛簸在坑窪的路面上，有些東西在還沒回家前就散落得差不多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喜歡這個空間的一切，能讓她感到無比安心。可就在這間房裡，在此刻躺著的床上，在三天前，她獃獃得躺在這張床上三天，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粉白的牆膩子，開始五顏六色，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大腦一片慘白。

母親在一旁哭喊，父親只剩下對不爭氣的絕望，阿波從那之後就沒有再哭過，那是比流淚更孤寒的冰冷，眼淚至少還有溫度，可這裡沒有任何有溫度的液體，全被蒸發殆盡。

她躺了三天，她空白了三天，她突然想通，也可以活著，還要吃飯，還要排泄，還要按著生物鐘睡眠，她最後一次滿足父母的要求去了精神病院。

人有多少種不同的活法，死亡可能是最輕鬆的一種，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還要活著，為什麼不早早地解脫，阿波說：

我想看看這個世界還能黑暗到什麼地步，也許某一天我看膩了，我就走了。

後來，真的很後來了。五年後，她遇到了我，她說她第一次體會到了溫度。她離開了家，離開了學校，一個人住在出租房裡。過著狗一樣的生活，在工作後回到家，她依舊喜歡不開燈，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落地窗外的街景，霓虹燈閃爍，一切都那麼真實，可她就是融不進去，這個房間里沒有溫度。

我一個月去見她兩次，她喜歡我給她做她愛吃的一切，即是味道很差，有一次我們把面煮坨了，她笑著吃了一半，咒罵我，你這樣怎麼一個人活到現在的，我們結婚吧。

我們商量著等她到了適婚年齡就去領證，我們赤裸著躺在床上，她湊到我的耳邊：

海子，我想有個家。

阿波剪了短髮，在三個月以後。我們分開了，我們的家還沒有成就碎了。我突然覺得一張9塊錢的紙就是一張紙，它承擔不起柴米油鹽，負擔不起一房水泥混凝土建築，更不是多少個日夜後仍能耳語的悸動。

阿波又一個人在出租房生活，其實她一直都是。可是這裡留下了我的體液、我的香煙、我的磨牙放屁，留不下我的身體和靈魂，阿波從不相信靈魂，她相信的東西我從來不知道。

我喜歡貓，阿波總是說我像一隻貓，待著就不想挪窩。後來阿波也養了兩隻貓，一隻橙色一隻花色，一公一母。

我不知道她看到那兩隻貓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我，她抱著貓的時候會不會像抱著我一樣告訴它們，原來你們也有溫度。

阿波在我們最後一次結束後，告訴我，海子，我可能一輩子都要活在谷底，你不應該帶來山頂的光明，你走吧。

離開車站的時候，阿波發來微信：

海子，永遠不要在想我，謝謝你讓我知道溫度原來那麼美好，可我不能讓你一輩子活在黑暗的周圍，你要活成光，活成你想變成的樣子。海子，你拉了我一把，讓我脫離了那片貧瘠的地面，讓我第一次想要往上去看看山頂。以後的日子，你要少喝酒少抽煙，按時吃飯，你的面真雞巴難吃，我應該吃完的，再也別見。

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阿波抹掉我眼淚的時候嘗了嘗，呸，海子，原來你的眼淚和我一樣。

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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