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之小樽行記（一）

人總有種企望——能遭逢一些出乎意外的喜悅和收穫。這就是我不為自己預設場景和計劃的原因。去某個地方，大半是憑著一種只能意會的直覺。

訂完機票，才知道北海道有個地方叫「小樽」。用中文的來解讀這個地名，是否是「小的酒杯」的意思？我揣摩著，或許北海道人應該比其他地區的人更愛杯中之物吧。因著氣候的寒冷和海產的豐富來看，躲在烤火的屋子裡喝上幾杯該是多麼愜意自然的事情啊。

在圖書館裡看書的時候，看到有位叫京極夏彥的當代作家，慣寫幽冥鬼怪小說。我覺得神鬼意識是日本國民性格特質的一個重要因素，由此產生了獨特的日本美學構析。我個人非常喜歡上田秋成、小泉八雲、泉鏡花的神怪作品，好多鬼性比人性更為偉大和感動，總是促使著我們——作為存在的人，去思考反省我們的行為與命運。

查看《冥談》的作者介紹時，驚異地發現京極夏彥居然是北海道小樽人，他本人除了作家身份外，還有畫家、教授、設計師等頭銜，但最令人稱奇的是，他還是一個妖怪研究家、世界妖怪會議評議員。

日本人對凡事萬物都賦予一種神秘靈性的理解，神社裡供奉著成千上萬個奇奇怪怪的神靈。這也許和常年浩渺大海的隔絕，困頓於莽原叢林的幽閉，久而久之，內心世界的豐富臆想便遠超過現實的貧瘠和殘弱了。

從北海道最大的城市札幌坐JR線特快列車，只需32分鐘就可到達小樽。這段鐵路有十公里左右是緊貼著日本海若狹灣鋪設的。漾動的浪花幾欲撲涌到道軌上，停在礁岩上的海鷗被突臨的列車驚起，轟然散開，像揮灑而出的一手花瓣，瞬間充滿碧波盈盈的海面。海灘邊的水面下，栗色的水草清晰可見，隨著水波的起伏，輕快地翻卷舒展。極目處，汪洋浩淼，水天相連，恍如置身在地球的邊際。

而車廂的內側，巉岩懸崖，俯貼緊靠，列車就在局促的險境中匆忙穿行。只有日本海輕盈濕潤的海風，從微波漣漣的海面徐徐飄揚而來，平緩每一顆莫名激動或慌張的心緒。為著一目萬里的遼遠，為著那遼遠處曾經的家園故土，為著即將投懷送抱的那個哀婉凄情的愛情之地——小樽。

小樽站的月台上，每一根冰冷的鐵柱上，都有一隻玻璃罩子的煤油燈。在小樽站運行的最初，毫無疑問，這就是當時的照明的工具，這也提醒著我們去關注小樽站悠長的過去。這樣熟悉的煤油燈，在我10歲以前，還是家中的必備之物。我在煤油燈下寫作業，而奶奶在煤油燈下納鞋底，煤油燈燒著的燈芯上，不時有嗤嗤聲的火苗跳躍，把我們半截身影歪歪斜斜地映照在灰黑模糊的牆壁上，像是默片時代那一幀轉動的畫面，帶著生命的顫慄與顛簸不定的前行步伐。

小樽站出來，直直地向前走，約10分鐘就到著名的小樽運河了。這條運河現在只留下了一公里的長度，由於改造或淤塞填埋等的原因。它的一側聯接著無垠的日本海，當年海上貿易的巨輪停泊在百米之遙的外海，無數只木質的舢板像螞蟻搬家一樣將貨物駁載到這條因此而開鑿的運河通道上，儲藏在岸邊碩大的倉庫里，伺機集散銷售到北海道各地。

日本明治維新後，開始拓殖北海道，即這片舊稱「蝦夷」的蠻荒之地。大量的森林及農產資源通過就近的碼頭運載到日本本土，而同時與西方簽署的門戶開放約定也開始生效，使得西方貿易與經濟和宗教與文化如潮水般奔襲進來。小樽也列身其中。

集中於堺町路附近的各式西洋建築，見證了這座城市盛極一時的繁華與榮光。如同是上海外灘的萬國建築群一樣，這樣傲氣威嚴的拱券和廊柱建築，直到今日，仍是政府、銀行等專權機構不容質疑其權信威望的有力象徵。

運河水一如既往的清澈寧靜，似乎可以通透所有歲月塵霾下的秘密。它是最清楚地目擊者了。每天舟楫繁忙在河面的盛況不再，而現在空留下一汪河水，只待遊人徒然空想，想那些巨大的倉庫里不知道是否還殘留著上百年前的氣息與灰齏？想河底是否還淤積了當年不慎掉落而未及打撈的，可以作為古董收藏的舊物？

1905年，日俄戰爭。日本在這片外海徹底擊潰了俄羅斯艦隊，而在中國東北的陸地上，日本佔有不言而喻的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此次交戰，日本完勝。俄羅斯將剛從大清強取，收入囊中還沒捂熱的薩哈林島的一部分割讓給日本，即南薩哈林島，日本人稱為樺太島。幾乎沒有中國人知道這段歷史，或許每一次換手都是一次羞辱中國的過程。

小樽港自此又兼具了大批物資轉運到樺太島的地理優勢。至二戰後，南薩哈林再度易手蘇聯時，樺太島的建設已經如同當年偽滿的東北那般卓有成效了。如今站在碼頭，遙望東北（指樺太島），每個日本人是否心底還會流露出絲絲酸楚，那觸不到回不來的家園任其飄零在茫茫汪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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