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書畫作品賞析
清初的畫壇上,和尚畫家之多,在中國繪畫史上是極其罕見的。更為人所熟知的,便是弘仁、髡殘、八大山人、石濤這四位活躍於明末清初的僧人畫家,他們與清初「四王」分庭抗禮,在畫史上合稱「四僧」。為了讓讀者更加了解他們的生平及書畫創作風格,文藏特將此作為系列文章形式展現給大家。
清 石濤 蕉石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是中國藝術史上一位頗具研究話題的人物,他的身世經歷、佛老信仰,交遊關係,書畫理論、詩文解讀、作品辨偽,無不令後世的書畫愛好者、鑒藏者和研究者們著迷。然而他的這些話題之所以會引起後世如此巨大的關注度,正是源自他的書畫藝術,在歷經三百多年的沉澱之後,依舊散發著無窮的魅力,給人以新鮮之感。這種魅力便是其每幅作品中無不體現著的詩境、書境和畫境的完美結合。
石濤原名朱若極,廣西桂林人,是明宗室後裔,明靖江王朱亨嘉的長子,他晚年常自署款「阿長」、「極」,並有「贊之十世孫阿長」等印,以表明自己的身世。石濤出生僅兩年明王朝就滅亡了,隨後,他的父親朱亨嘉又在南明朝廷內部的權力鬥爭中失敗被殺。此時,年僅四歲的石濤,不得不由家中仆臣護送逃至全州躲藏,後在當地湘山寺出家為僧,法名原濟,字石濤;他的仆臣也一同在此出家,法名原亮,字喝濤。從此二人以佛門師兄弟相稱。在明末清初政權更迭的時候,很多不願降清的明室宗親和文人舊臣除了以死殉國,就只能選擇隱藏身份出家為僧這一條路了,而石濤更要躲避來自清王朝和南明政權的雙重追殺。
隱居期間,石濤讀書臨帖,研習書畫,同時跟隨師兄喝濤旅居武昌,遊歷兩湖地區,後又從武昌順江而下,經廬山、南京、松江至杭州,再由越中到宣城。石濤居宣城十四年,在此結識了施閏章、吳肅公、梅清、梅庚等當地遺民詩人畫家,經常與他們結伴遊覽黃山、敬亭山。他們一起不僅以詩文相唱和,繪畫創作亦相互影響,於筆墨和構圖上探索求新。這期間,石濤與喝濤還曾同拜旅庵本月為師,正式確立了在禪林中的地位。然而,佛門身份和朋友交遊,並沒有抹去石濤在自己身份上的孤寂感與逃避感,他在作品中,常借山水、人物等題材來表達其孤、隱之意。他這一時期所創作的《山水人物圖》卷、《山水圖》冊、《陶詩採菊圖》軸等書畫,都有這種心境的流露。
清 石濤 陶詩採菊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山水人物圖》卷是石濤在二十三歲到三十六歲之間陸續畫成的,描繪了石戶農、披裘翁、湘中老人、鐵腳道人、雪庵和尚五位高隱之士,並分別加以題識。其中對前三位時代較早的隱士,石濤的題語僅引述《莊子》、《韓詩外傳》和《博異志》中的相關記載,未發感想;而對後面的兩位明代隱士,石濤則有感而發。他在述及鐵腳道人登祝融峰竟飄然而去後,感嘆道:「余昔登黃海始信峰觀東海門,曾為之下拜,猶恨此身不能去。」而雪庵和尚,則曾為明建文帝時大臣,靖難之役後逃亡至重慶,在大竹縣善慶里觀音寺出家為僧,他引屈原為知已,借《楚辭》以抒懷,尤為特立獨行。石濤於畫卷最後為此人畫像,似有將自己的身世隱喻其中之意。這一時期,石濤還常以陶淵明及其詩文為題材作畫,以表達其對隱居生活的陶醉。但是,這種看似悠閑隱逸的生活,雖有友人相伴,卻並不能化解其內心的孤獨,石濤在詩畫中常以孤鶴、孤雁自比,道出了胸中難以排解的凄涼之感。
清 石濤 山水人物圖卷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此後,步入中年的石濤,渴望於藝術上獲得更大的認可,遂在三十九歲時從宣城移居繁華的金陵。此時的南京既是寺院林立的佛教勝地,也是明代遺民的聚集之地。石濤亦憑藉這兩個身份在此廣交各方朋友,不斷拓展自己的活動空間,並逐漸在書畫創作上形成自己的創作理念與藝術風格。但是佛門中的爭鬥和主流畫壇的不認可,使得性情孤傲的石濤不僅無法得到他想要的藝術認同,還失去了他在宣城的閑逸環境;康熙南巡的接見和博爾都的北上邀請曾使他感到希望,但也很快在現實中破滅。此中痛苦,石濤只能借詩畫以自嘲或傾訴。他四十六歲時在所作《山水圖》扇面上曾自嘲道:「當時苦瓜和尚是這等習氣。」他在晚年所畫《橫塘曳履圖》軸自題云:「孤雁南來悲慨遠,疎鍾初覺韻聲長。」這些詩句都道出了石濤孤傲難容於世的無奈與痛苦。
清 石濤 山水圖扇面 故宮博物院藏
清 石濤 橫塘曳履圖軸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在第二次接駕康熙時得識博爾都,則讓他看到希望。作為清室皇族,博爾都是一位頗具慧眼的書畫鑒賞家,石濤從他的賞識中找到了藝術認同感,故接受了博爾都北游的邀請。在北京期間,石濤為博爾都創作了大量書畫,博爾都也利用各種機會向京城名流推介石濤的作品。但這些努力並沒有讓石濤被主流畫壇所接受,遂於一六九二年秋離京南返,再次回歸他徜徉於江南山水間的閑逸生活。然而內心的孤獨與苦悶依舊。石濤在五十八歲時畫《太白詩意山水圖》軸自題云:「李白將進酒。此詩何可畫?雖似任達放浪,然太白素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亦自慰解之詞耳。吾亦藉此詩,寫此畫,消吾之歲月雲。」這些都是石濤晚年回到揚州後,孤獨失落心境的真實寫照。
清 石濤 太白詩意山水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如果我們要從眾多石濤畫作中只選一件他的代表作,那麼一定是《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它確實堪稱石濤繪畫的「奇絕」之作。此畫對於石濤藝術成就而言,是其繪畫的巔峰絕品;而對於中國繪畫史而言,則具有劃時代的標杆意義。這幅作品是石濤五十歲時為友人所畫,此時正值他北游京師之際,面對來自所謂正統畫派對自己的攻擊,石濤利用此畫予以回擊。畫中構圖將自然界南北方山水有機的結合起來,峰巒重列,叢林茂密,水岸相連,曲徑流溪時隱時現,古橋房舍掩映其間。全卷景物描繪,疏密得當渾然一體,筆墨點染縱橫隨意。此畫的創作既涵蓋了宋元傳統山水之技法,又囊括了畫家遊歷各地山川之精粹,構圖奇絕,氣勢恢宏,酣暢淋漓,極富個性,展現了畫家以「眾法成我法」的藝術境界和筆墨功力,是石濤山水畫的集大成之作。石濤對當時京城主流畫壇摹古之風已有深刻的認識,也知道自己以「無法之法」作畫被批評為不守規矩的「縱橫習氣」。因此,他在反駁摹古派不識自然真山水的同時,也強調自己學古人是「不舍一法」的,而且自信自己對古人山水創作的理解,高於那些盲目摹學某家某派者。
清 石濤 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 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繪畫的奇不僅表現在山水題材上,在花鳥等題材上也奇思不斷,新意迭出。例如他為友人所畫《墨醉圖》冊,內容除兩開山水外,都是各種花卉果蔬,並帶有濃郁的江南生活氣息。此畫是為知已而作,心情愉快,狀態放鬆,加之使用友人提供的宋代佳紙,更可見石濤用墨設色之功力。畫面構圖雖較簡單,卻筆法靈動,紙墨相發,韻味十足。畫上的題詩,書體風格各異,詞句意味深長,如蓮藕一開自題:「根老子香兩奇絕,世人豈復知從來。」此冊每一幅都注重題詩的內容、書體及章法布局與畫的內容相協調。石濤自言作畫時處於酒醉筆酣、「渺不自知」的狀態中,故以「墨醉」名此冊,視之為極得意的神奇妙筆。這類花鳥卷冊雖多為尺幅小品,仍不墨守成法,注重作品「奇」境的表現。
清 石濤 墨醉圖冊(第五、第九開) 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書法上的「奇」也極具個性。從他的學書經歷看,李驎《大滌子傳》說他早年喜歡學顏真卿,不喜歡當時流行的董其昌。三十歲時「得古人法帖縱觀之,於東坡丑字法有所悟,遂棄董不學,冥心屏慮,上溯魏晉以至秦漢,與古為徒」,這說明石濤的書法也是博採古今眾家而來。從其書法的用筆和結字特點看,楷書主要取法鍾繇、二王,行書多規模蘇軾、米芾,篆隸書則宗秦法漢,並借鑒倪瓚、徐渭題畫書法的特點。與他的繪畫一樣,在師法古代書家上也遵循「不舍一法,不立一法」的宗旨,而且在其年輕時便已如此。他早年《山水人物圖》卷畫中每段人物上的各書體題識,楷學鍾繇,隸取漢碑,行書則取勢欹側,規模蘇軾,獨無當時流行的董其昌書風的影子,倒是有幾分的金石氣。中年所作《行書自書詩》扇面更是兼有蘇軾、米芾、倪瓚、徐渭等各家筆法,但已能把他們的特點巧妙的融合在一起為己所用。
清 石濤 行書自書詩扇面 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晚年的書法進一步將各種書體,各種風格熔於一爐,特別是隸書和行楷書,這也許和他喜歡臨習鍾繇的楷書有關。石濤書法中臨帖之作不多,如他五十五歲時所作《行草書臨閣帖》卷,乃分別臨《淳化閣帖》中隋僧智果《評書帖》、晉衛夫人《稽首和南帖》、秦程邈書《天清帖》、梁蕭子云《列子帖》、唐褚遂良《家侄帖》、魏鍾繇《宣示表》、《還示表》,雖是意臨,甚至將鍾繇兩帖內容臨寫混淆,但對晉人書法神韻的把握,特別是帶有隸意的楷書、行書的把握。還是很到位的。另一件他所作《行書贈高翔刻印七古詩》軸,是其晚年以隸書筆勢寫行楷書的典型之作,他將行楷書與隸書的巧妙結合,使筆法、結字、章法皆產生新奇的效果,對後來「揚州八怪」的書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清 石濤 行書贈高翔刻印七古詩軸 故宮博物院藏
從石濤傳世的作品看,其單純的書法作品並不多,除了與友人往來信札或唱和詩稿外,絕大部分是為了題畫而寫,因此他特別看重一幅畫作中,書法的字體、章法與畫面內容的協調性。他這種「以書入畫」的模式,在書畫創作中堪稱一絕,其妙在書與畫不僅僅是書法與繪畫於形式上同處一幅作品中,更要在風格內涵上和諧統一。這對書法的要求是很高的,因為你不能像一般畫家那樣,僅以一種書體或一種風格面貌題在各種畫作上,而是要隨著繪畫題材、繪畫形式,甚至詩文內容的變化而不斷調整,即便是同一首詩,在不同的畫面環境中,也需要有不同的書寫風格與之相適應,這正是石濤書法的又一魅力所在。在石濤眼中,畫是畫,字也是畫,甚至詩也是畫,他對書法和詩詞的態度與畫是一致的,因此這三者才能在他的作品中完美結合成一個整體,成為真正的詩、書、畫「三絕」。
石濤的一生是多面的,其人生信仰、朋友交往,常常充滿變化甚至是矛盾,這從他在書畫作品中大量使用不同的別號,亦可窺見一斑。但對他一生安身立命的一管毛筆來說,堅守自己的書畫之法不動搖,不被古人所囿,不被時俗所惑,融匯百家之法,搜盡天下奇峰不斷求新求奇,始終展現出一種「痴絕」的態度。石濤一生歷盡滄桑,放棄或改變的東西很多,唯獨對書畫境界的極致追求痴心不改。
一生懷才不遇的石濤沒想到在自己百年之後,其畫論和畫作會如此受到關注與推崇,影響了清代以至近現代的中國寫意畫的發展,引無數人以他為師。但石濤是無法模仿的,曾熙說:「世人莫不效石濤,嗟乎,無屈子之心,而但摛其藻艷以為工,直盜跖操舜弦耳。二百年間讚賞無間,然者前有麓台,後惟鹿床,心難怨而不傷,石濤變不失正,其庶幾矣。」此話道出了石濤之畫不易學的原因,正在於其人生經歷,和由此塑造出的性格與境界。一個比較明顯的例子是,後世書畫家也常將自己的詩、書、畫並稱「三絕」,但隨後又往往把自己的詩書畫排出個優劣次序來,即所謂「我的詩第一,書第二,畫第三」等等。其實,對於極為自負的石濤而言,他眼中的詩、書、畫是一體的,三者都要發揮到極致,哪一項不足,都難稱其「絕」,因此是無所謂第一第二之別的。而那些想博得「三絕」之名,又要分出一二等級的後世模仿者,多少有些東施效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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