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特朗普「很喜歡」的外交智囊哈斯：美國政策不能「朝鮮唯一」

哈斯在特朗普競選期間，以及其入主白宮後，幾次就外交事務與他交談，一度被報道稱特朗普考慮讓他擔當國務院二號人物。特朗普在推特上讚賞哈斯說，「我很喜歡他，真正讓我喜歡和尊敬的人也就那麼幾個」。

《財經》記者 袁雪/文

理查德·哈斯(Richard N.Haass)是美國「旋轉門」的典型人物。他曾服務過卡特、里根和兩個布希四屆總統；在智庫圈， 他的足跡遍及布魯金斯學會、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國際戰略研究所等影響力巨大的外交政策智庫，現在他是美國對外關係委員會主席。

哈斯最近的引人注意之處在於他在特朗普競選期間，以及其入主白宮後，幾次就外交事務與他交談，一度被報道稱特朗普考慮讓他擔當國務院二號人物。此次，他由首爾飛來北京，在韓國與總統文在寅進行了會面，就於月底舉行的韓美首腦會談和韓美同盟發展事宜等交換意見。

特朗普在推特上讚賞過哈斯，說「我很喜歡他，真正讓我喜歡和尊敬的人也就那麼幾個」。不過近日哈斯則對《財經》記者笑稱：「他現在也許沒有那麼喜歡我了，因在為我對他的政策提出了很多批評。」

讓特朗普「很喜歡」的還有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兩人在美國實現首次會面後，特朗普多次在推特上如此表示。但他在競選時和上任後對中國180度大轉彎的態度開始讓一些美國人質疑，特朗普會以朝鮮問題和中國交換任何事情，包括貿易、貨幣問題等。哈斯對此表示，在與中國打交道時，美國需要一個「朝鮮優先」政策，但不是「朝鮮唯一」政策。

借盤古智庫舉行的系列講座之機，《財經》記者與哈斯就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中美關係、誰能影響特朗普，以及其外交觀念等問題，進行了深入交流。

特朗普政府尚未正式評估亞太再平衡政策

《財經》：特朗普上任近半年，給人的一個明顯印象是他要撕毀很多奧巴馬時期的遺產，其中包括亞太再平衡戰略。你認為特朗普政府形成了一貫的亞太政策嗎？

哈斯：我不認為特朗普政府對於「轉向亞洲」或「亞太再平衡」政策進行過正式的回顧——我也有可能是錯的。從某種程度上，特朗普政府認為需要將更多注意力放在朝鮮，其很多做法也是與此一致的。我們試圖和中國發展良好關係，特朗普也在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發展良好的工作關係，以及很多外交活動，相當程度的軍事存在，這部分與亞太再平衡戰略一致的。不一致的就是（退出）TPP的決定，我們不知道的是TPP的替代品會是什麼。

現在就要求一個發展完全的政策，或一貫的政策，還太早了。他上任只有5個月，作為總統，他還沒有訪問過亞洲。在上任後的最初幾個月中，你會關注很多事情，而他們很明顯給予重點關注的是朝鮮，他們在這個議題上發展了政策。

《財經》：如你所說，也如特朗普他在推特上所說，他與習近平建立了很好的關係，回想起他在競選期間對中國表現出很大敵意。你如何解釋這種U型變化？

哈斯：當你成為總統，你需要治理，這和你需要參選時是非常不同的。當你在競選，你可以暢所欲言；當你在政府治理時，你擔當著責任，很多時候你需要在事情之間做折衷平衡。我認為當總統特朗普被說服，朝鮮在某種程度上是美國面對的最嚴峻的國家安全挑戰，當他同樣理解要解決這個問題中國非常重要，他重新思考他對中國的態度，與中國的關係。所以我認為，在海湖莊園，特朗普和習近平進行了兩人都認為很有用的對話，進行了有實質內容的對話。但是，目前預測美中關係在兩人任期內會怎樣是不成熟的，需要看朝鮮問題如何進展，貿易問題如何進展，有很多問題會影響中美關係。.

《財經》：現在有人擔心特朗普會以朝鮮問題和中國交換任何事情，包括貿易、貨幣問題等。

哈斯：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在貨幣問題上批評中國是沒有根據的，因為在過去兩年，中國沒有人為操縱貨幣；美國最近沒有太多討論南海問題，但我們繼續與中國保持著分歧，並且保持著我們的海軍部署。我這樣描述這個問題，在處理與中國關係時，美國需要一個「朝鮮優先」政策，但不是「朝鮮唯一」政策。我認為特朗普政策在嘗試展示一些約束，讓朝鮮成為最重要的問題，但最近總統也開始在推特上表現他的失望。

各部門影響力取決於不同問題

《財經》：根據報道，你在特朗普競選過程和他當選後，都給他就外交政策做過簡報，你對他是什麼印象？他是一個能聽進去別人意見的人嗎？

哈斯：在特朗普還是候選人時，我確實見過他，並且自從那時起開始與他有交談。我不會討論和他私人會面的具體細節。現在他可能沒有以前那麼喜歡我了，因為我批評了他的一些政策。我認為他從很多方面聽取意見，很顯然他會從國務卿、國防部、國家安全顧問，其他周圍的人，美國情報界那裡聽取意見，他也會從在報紙上寫評論的人那裡，從我這樣經常發表觀點的人那裡尋求意見，但他是決定的人。這也是他為何被選上——被選上做決定。所有的人，包括我能夠希望的是他聽我們說話，給我們時間進行爭論，但到了最後，沒有道理說他必須同意我的觀點。這是他的選擇。

沒有一個總統在任上會保持不變，這個職位會改變個人。我曾為4位總統服務過——卡特總統、里根總統、兩位布希總統，每一位都會發生變化。當他們不得不應對一些危機時，他們會變化，他們是在職位上學習。特朗普在成為總統前，無論在政府還是國際事務上，都沒有太多經驗，因此我認為他會改變，但怎樣改變，在多大程度上改變我還不知道。

《財經》：外交領域的幾個政府機構，國務院、五角大樓等能有多大影響力？哪個部門掌握著主導權？

哈斯：我認為這取決於不同的議題。例如，剛剛特朗普給予了五角大樓在阿富汗問題上的巨大影響力，基本上等同於他說國防部長可以決定具體的軍隊數量。對我而言，這是賦予了五角大樓不同尋常的權威。在敘利亞、伊拉克，五角大樓也有很大影響力，因為他們有很多經驗豐富的人，例如馬蒂斯將軍，國家安全顧問麥克馬斯特，他們都在這些地方有很長時間的實地工作經驗。而在中東和平進程，巴以談判的問題上，他的女婿庫什納似乎起著領導作用。

但是有時總統會發推特說任何他想說的，這是個不同於傳統的總統，他僅僅就是想發表自己的看法就發出了推特，即使沒有正式地與顧問討論過。我對此認為不是很好，但他是總統，而這是他的風格。

特朗普外交觀念是其個人觀點和普遍趨勢的結合

《財經》：你的外交理念可以被表述為美國應該擔當世界治安官，維護世界秩序，但從特朗普上任的近半年看，他基本是在做反方向的事情，你認為他還能走多遠？

哈斯：我不喜歡「治安官」這個詞，我認為美國應該在國際體系中起領導作用，因為這個世界並不能自我組織，我也不認為很多事情可以憑美國一己之力完成。過去70年的經驗表明，當美國領導時，通常都是更好的時年。特朗普對此有不同的看法，他相信美國應該承擔少一些的責任，扮演更獨立一些的角色。他並不是一個孤立主義者，但他對一些國際機構、安排和同盟關係存在疑問。其中有一些觀點我同意，有一些當然也不同意。

例如我反對美國從TPP退出。對於佔全球40%-45%的經濟體量，TPP是一個很有效的貿易協定，而且對美國有益，對太平洋國家也有益。另一個議題是美國退出巴黎協定，雖然協議本身是個比較中庸的協議，但是有美國參與的象徵意義重大，傳達了美國將是一個國際協議參與者的信號。

《財經》：具體到特朗普，他的外交觀念、全球觀念是他個人的觀點，還是代表了美國某種趨勢？

哈斯：我認為是一種結合，其中有部分反應了一些趨勢。舉例來說，在競選中，曾任過國務卿的希拉里、參議員桑德斯，以及特朗普都表達了對TPP的反對。這代表了美國的一種趨勢，即對於全球性貿易協議的政治支持減少了。從這個角度，特朗普代表了一些趨勢。

再比如對於他對同盟關係的質疑，其中一部分是他的個人看法，另一方面很多美國人確實認為那些同盟國家沒有對國防有足夠的支出，同時美國又被要求的太多。

所以我認為特朗普的觀點是一種結合，既是特定情緒的反應，同時他個人也是原因。我認為他會是推動變化的引擎。

《財經》：現在的白宮困在在對俄羅斯是否干預美國大選的調查中，還有能力在外交事務上做出大動作么？

哈斯：我不同意，我不認為「困在」（trapped）是合適的用詞。調查正在進行。

《財經》：但是目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調查上。

哈斯：這我也不同意。那些負責美國外交政策的人，他們的聚焦點還在美國外交政策。國務卿、國防部長、國家安全顧問，他們不需擔心這些調查。律師們和一些政治人物們在擔心，關注著這些調查，但對於日常的外交政策，對俄羅斯的調查沒有影響到他們。

《財經》：你最近在中國發布的新書主題為失序的世界，現在一些聲音建議中國應該承擔起美國留下的領導真空，你覺得這是一個明智的舉動嗎？

哈斯：我不認為任何一個國家可以填補美國留下的領導真空，而且我認為中國也沒有準備好去填補。中國還是主要聚焦在內部，中國還非常聚焦於經濟發展。當中國提出國際性倡議，例如在本地區提出的RCEP，例如一帶一路，這些還都是與中國的影響力、中國自身發展緊密相關。所以我不認為中國已經做好準備，接手美國所承擔的國際角色。現在讓我擔憂的是，美國不準備繼續承擔這樣的責任，所以我日益認為我們正在走向一個失序時代，一個更加混亂的時代，這也是我將這本書命名為《失序時代》的原因。世界正在變得沒有組織，這部分是因為美國承擔的少了，部分是因為包括中國在內的其他國家沒有準備好或不願意在本區域內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對於這個時代會發生什麼，我很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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