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情書的女人

最新 06-28

圖片來自網咯

嫁給情書的女人

文/紅辣子

我對「三姐」，情有獨鍾。

最近雜讀，愈發覺得，「三姐」，真是一種很有趣的文化現象。

「三姐」的命相，一般都不好。比如王寶釧，身為唐懿宗時期宰相王允的三女兒，好好的官二代嬌小姐，偏拗著父母，下嫁一窮二白的薛平貴，惹得父母勃然大怒，被趕出家門。薛平貴入伍後，18年杳無音信，留下王寶釧獨守寒窯，將一個女兒家的姣好歲月生生虛度。後來薛平貴成為朝廷功臣，將王寶釧接入府中，夫妻團聚，該苦盡甘來了吧，卻又僅過了18天的幸福生活便死去。

坊間也常有那取笑三姐的民謠：「大姐梳個盤龍髻，二姐梳個鳳凰頭，只有我三姐不會梳，梳個燕子窩。燕子來生蛋，嚇得三姐一頭汗！」

「三姐」們被取笑，倒也罷了，過分的是，若是哪家有好幾個女婿，那麼，那個被編排得獃頭獃腦的，也必是三女婿。

我很為天下的三姐和三女婿們不平。

因為，我也是個「三姐」。

很慶幸「三姐」中，有個張兆和。

因為兆和雖然身為名門閨秀合肥四姐妹中的「三姐」，卻用自己精彩的一生打破了「三姐」的魔咒。

兆和落地時，有三個人哭了。

兆和自己是一個。

另一個是母親陸英。陸英哭，是因為前面已經生了兩個女孩，張家太需要一個男孩了。祖父無子，父親武齡是從五房抱養的。武齡獨苗苗一個，為張家長房傳宗接代的重任，無疑就落在了陸英的身上。

祖母太想添個孫子了。所以，祖母也哭了。

陸英生下第一個女孩元和時，祖母是開心的。並且從此視若珍寶，帶在身邊。陸英生下第二個女孩允和時，祖母仍是高興的，能生女孩，就能生男孩嘛。孫子的到來，不過是時日問題。所以，命中注定，張家三小姐兆和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不受人待見的女孩。

雖然沒人疼，沒人關心，不過，兆和覺得倒也未必是件壞事。因為你自由自在啊。

長姐元和雖為祖母的眼珠子，但也正因有眾人呵護著，說話做事，便得時時謹慎。二姐允和因為一生下來就多病，性子驕橫，幾乎無人敢惹，但以那樣的方式成為眾人的焦點，亦不是兆和所愛。

元和乖巧，允和剛烈，所以，若是三姐妹一起犯了錯，那麼，被責罰的，必以兆和居多。

家裡請來教國文的於先生兇巴巴的，但他可不敢碰元和，更不敢碰允和，允和會大喊大叫，哭鬧得全家都雞犬不寧。所以，於先生心中有氣，就只得往兆和身上撒，被於先生的木尺打手心的，通常都是兆和。

兆和不哭不鬧，罰完，仍然悶皮。

通常，姐妹眾多的人家，大姐賢良，二姐刁鑽，所以，允和是要經常欺負欺負兆和的。比如，四五歲的時候，家裡吃水果，每人一個蘋果，允和三口兩口吃完了自己的，看看兆和還有一大半沒吃，就一把搶過來。兆和癟癟嘴，想哭。允和一巴掌打過去，說，你哭什麼哭！兆和馬上就不做聲了。

兆和挨了打，一聲也不吭。

而且，兆和不記仇。挨打過之後，照樣非常享受那種無人關注的自在。

兆和常去與廚子和聽差玩。

這些人挺喜歡兆和，常常逗兆和玩。他們教兆和唱：「早早去，早早來，省得奴家掛煞心懷」，兆和哪懂詞中情色？坐在小板凳上，天真爛漫地唱。那些人聽得越開心，兆和就唱得越起勁。

更多的時候，兆和就是一個人悶皮。

兆和能像男孩子一樣，在樓梯的欄杆間側身鑽來鑽去。一個閨閣小姐，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張家的保姆們甚至還因此打賭，賭注為一吊錢的毛豆。兆和熟練地表演，得意地吃豆。

在蘇州女子職業中學讀書時，學校有座年代久遠的天橋，搖搖晃晃的，誰都不敢上去。但兆和敢。非但敢上去，還敢在天台上唱當時的流行歌曲：「賣布！賣布！我有中國布！賣布！賣布！沒有外國貨！」大家都拍手叫好，兆和人來瘋，唱得越帶勁。其實，只有兆和心裡知道，自己有多害怕，有多膽戰心驚。

悶皮長大的三姐兆和，因為放學後就和允和一起瘋玩，根本就不弄功課，曾在蘇州女子職業中學留了級。但沒關係，兆和一樣地悶頭成才。

兆和小小年紀便很有才華。只要你命題，那些詩句，幾乎就是隨口而來：「春日園中好風景，池旁柳上有老鷹。」

張家四姐妹當中，其實就屬三姐兆和的名氣大。因為她嫁的是名人沈從文。

可這個大名鼎鼎的才子沈從文，出現在兆和面前時，倒真的有幾分獃頭獃腦。

1927年，兆和與允和一起，成為中國公學的第一批女生。兆和17歲，允和18歲。

沈從文是中國公學的教員。兆和選了他的課。

沈從文的第一課，很緊張。站在講台上，有十分鐘講不出話來。然後突然大叫一聲，嚇了大家一跳：「你們來了這麼許多人，我要哭了。」

兆和感到很可笑。

兆和的功課好，運動能力也突出。在中國公學，可是女子全能運動的第一名。喜歡運動的兆和，對下擺窄狹的女式旗袍，甚是不喜，相反，對男式大擺的袍子情有獨鍾。而顏色，兆和基本上總是挑選陰丹士林的藍色。就連去參加親戚的婚禮穿的新衣，兆和也想做藍色的。

張家四姐妹，兩白兩黑，兆和和四妹充和膚色都黑。兆和又黑又胖，樣子粗粗的，沒有一點閨秀氣。所以，兆和有不少綽號，總也離不開一個「黑」字，比如，黑牡丹，黑鳳等。最有名的，當屬「黑鳳」，因為這個綽號，很有可能是沈從文給起的。

不過，這樣的兆和，照樣有人愛。

那個名叫沈從文的男人，坦言「你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只起了一個勢，我早就驚亂得同一隻聽到彈弓弦子響的小雀了。」

這位老師，開始給自己的學生張兆和寫信。第一封信薄薄的，只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愛上了你？」兆和沒有回信。第二封、第三封信超厚，兆和仍不回信。

兆和的日記本上，將自己的追求者們編了號：frog No1（青蛙一號）、frog No2……允和曾逗兆和：沈從文，該算是癩蛤蟆13號了吧？

沈從文不灰心，仍然給兆和寫很長、很多、很那個的信。兆和覺得這個老師太失禮，甚至可能是瘋了，便跑到校長鬍適處告狀。未料，胡適很鄭重地對兆和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著你！」兆和急了，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

1932年夏天，沈從文難抵相思苦，從青島跑到蘇州九如巷，找張家的三小姐兆和。

兆和不在家。

文縐縐、秀氣氣的沈從文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他倒退到張家大門對面的牆邊，站在太陽下面發愣。

允和知道後，告訴沈從文，三妹去了圖書館看書。讓沈從文進門等。沈從文終是沒有膽氣進門，他轉過身，低著頭，沿著牆，在半條有太陽的街上走著。灰色長衫的影子在牆上移動。

好有畫面感。

允和告知兆和沈從文在蘇州的住所。兆和不肯去。允和教她：「你可以說，我家有好多個小弟弟，很好玩，請到我家去。」

兆和照做了。

沈從文跟著兆和到張家，給張家的男孩們講故事。很受歡迎。

1933年春，沈從文在一封信中婉轉地提出，想請允和幫他向爸爸媽媽提親，如果得到肯定答覆，就打電報給他，讓他「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允和一說，就成。

然後，允和去電報局給沈從文打電報，這封電報，只有半個字：「允」。既是署名，也是求婚得允的意思。

兆和擔心沈從文看不懂允和電報里的意思，又跑到電報局給沈從文發了封電報：「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兆。」

因這半個字的電報，沈從文從此稱允和為媒婆。而且是三姑六婆中的媒婆。

張家四姐妹，所嫁之人，都非泛泛之輩。大姐夫顧傳玠，乃是當年紅遍整個上海灘的崑曲小生名角。二姐夫周有光，素有「周百科」之稱，是漢語拼音的首創者之一，被譽為「漢語之父」。小妹夫傅漢思，是個德裔美籍學者，曾在北大教拉丁文、德文和西洋文學，回國後，被耶魯大學聘為東亞系教授。

不過，最有名的，還是當初那個獃頭獃腦的沈從文。

這個獃頭鵝一樣的三女婿，可會寫情書了。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年齡的人。」

「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

沈從文給兆和寫了三年的情書。

當沈從文覺得自己快把所有的情話都說完的時候，兆和終於來到青島，於1933年嫁了他。

事實上，婚後，沈從文更會說情話寫情書了。

新婚四個月，沈從文回湘西探親，聽到幾句野話，忍不住要學了給兆和聽，沿途看到的風景，恨不得畫了給她看。想兆和了，更要傾訴給她聽：「夜太長，水太深，而我太想你。」

他對她的稱呼，有很多：三三，三姐，聖母，小媽媽，有時乾脆就用XX來稱呼：「小媽媽，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奇蹟，而你，卻是奇蹟中的奇蹟。」

不禁想起葉聖陶說過的那句話：

「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有人說，其實，沈從文的婚後生活，並不幸福。三姐張兆和在婚姻中，蛻變成了一個很世俗的女人。

網上，這樣的文字，到處都是——

按理說，兩人感情夠好了吧，可多情的沈從文，不幾年後就出軌了，又「頑固地」愛上了才女高青子（本名高韻秀，後來還當過西南聯大圖書館的職員），當時她是熊希齡（沈從文的鳳凰老鄉，曾任北洋民國政府內閣總理）的家庭教師。沈從文一次有事去熊希齡在北京香山的別墅，主人不在，迎客的是高青子。雙方交談，都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這段故事的線索，是在林徽因與美國歷史學家費正清的夫人費慰梅之間的英文書信中發掘出來的。這件事很隱秘，沈從文只對林徽因一個人傾訴過。而這段往事的發掘，也解答了為什麼沈從文的《看虹錄》非常晦澀難懂。這部小說敘述一個作家身份的男子在深夜去探訪情人的故事，顯然有自傳性質。

是的，沈從文的《看虹錄》，一直被看做是他出軌的證據。甚至還有人考證出，高青子是一個沈從文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北平教過的學生，抗戰時也去了昆明。沈從文常與她在一起。而且，這段婚外情，一直持續了八年。

從前，沈從文不肯讓兆和讀他的《看虹錄》。是怕兆和胡思亂想呢，還是確有其事？

其實，就算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就是高青子，就算他真的出過軌，那又怎麼樣呢？

局外人，根本就進入不了他們的婚姻的內核。

我在允和口述的《張家舊事》里，讀過這樣的一段文字。

1969年，沈從文準備下放，允和去看望他。家裡很亂，沈從文在口袋裡藏了一封信。那是兆和給他的第一封信。他一直珍藏著。允和想看，沈從文不捨得，把信放在胸口，溫一下。重新放回到口袋裡。

然後，這個快70歲的老頭，稀里嘩啦哭起來。哭得又傷心又快樂。

我覺得，沈從文之哭，多少算得上是對《看虹錄》的一種註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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