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時間被偷走了

圖/Re°

1

「預約號1703，陸渺。」

門悄無聲息被推開，一個蒼白清瘦的少年走進屋，站在門口鞠了一躬。把手裡的病歷放在桌子上，坐在我的對面。

我迅速觀察了他，收拾得很乾凈，理著清爽的短髮。眼睛的顏色很淺卻很亮，沉靜而專註，始終有焦點。

實在不像是一個傳聞中「難纏」的病人。

我翻開他的病歷，上面潦草的診斷意見是我師兄給的：

時間感知綜合障礙

——多見於精神分裂症或顳葉癲癇。

他並沒有。

2

我琢磨了一下措辭，

「其實……每一個人之間都是存在隔閡的。我們永遠無法得知自己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是否完全和別人眼中的世界相同。比如顏色、聲音、溫度、痛感，或者我們現在正要討論的，對時間流逝的體驗。」

他靜靜聽著，一點也沒有打岔的意思，實在過份的「乖」。

「比如說我上學那幾年——你應該還沒上幼兒園吧，我上鋪的哥們兒刻苦得要命，上課的時候數他問題最多，我們其他人覺得』度日如年』。臨到考試，他提前二十分鐘交卷，就輪到我們抱怨考試時間太短。你知道我說這些的用意吧？」

他頓了一下，終於開口道，「沈醫生，我明白。就像我和您此時面對面相坐，您所感受的時間流速，要遠遠慢於我——畢竟，您已經看了兩次表了。」

我乾咳一聲。

「重性抑鬱症或者是狂躁症患者通常會產生時間感知障礙，但你並沒有這些病症。你完全只是單純主觀的……感受到時間的問題，是嗎？」

「是。但是希望您能知道，我或許並不算是一個正常人，我對時間的感知和大多數人不太一樣。」陸渺手肘撐著桌子，忽然湊近盯著我，眼睛中的期待讓我心底咯噔一下。

不管怎樣，一個醫生，總是不太應該辜負病人的期待。

「哪裡不一樣？」

「精準度。」

3

少年取下了左手上的表——現在難得看到年輕人戴錶了，是那種有聲音的機械錶，聲音很輕，但注意到之後就無法忽略。

他把表放在我面前，身子往後仰，手指有節奏地叩擊著桌面。

我一開始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等到我拿起那隻表的時候，秒針移動的機械聲與手指接觸桌子的聲音交相重疊，形成一種詭異的共振，逐漸把我的心臟也拉到了同一節奏上。

噠、噠、噠、噠、噠。

我近乎有些慌亂無措地看著我的病人，他的眼睛裡掛著莫名的笑意，輕輕附和著手指的節奏與指針的顫動，

「噠、噠、噠、噠、噠。」

「沈醫生，您明白了吧？」

我明白。

「絕對的……時間感知能力。」

4

恆星的運行、光的速度，生命的新陳代謝與生老病死，大樹長出一圈圈年輪，河流從此岸到達彼岸。

人類對於時間的感知，依個體、環境而定。

與心愛的人相處時的度日如秒，和情消意散時的度日如年，實際上並無差別。

有的抑鬱症患者會非常逼真地體驗到時間的停滯感，而躁狂症患者則覺得周遭瞬息驚變。

但是能夠絕對精準感知時間流速的人，我只見過一個。

這個人此時就坐在我對面。

讀秒聲並沒有停，已經十二分鐘了。

七百二十秒，嘀嗒嘀嗒，一秒不快，一秒不慢。

陸渺突然停下叩擊，把我拉回現實世界，我恍神了一瞬。

「您對我的』病』感興趣了？」

我下意識點了點頭，他勾起嘴角。

我起身給他倒了杯水，做出一副耐心傾聽模樣。

「沈醫生，如果您要理解我的』病』，就必須完全相信我對時間的絕對感知。這是必要前提。」

「……我相信。」

少年的眼睛凝視著我，「那您願意相信，時間……突然變少了嗎？」

5

「從三個月前開始，我偶然發現每一天之中都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在隨機減少。有時候是零點到一點鐘，有時候是一點到兩點。在這一個小時內所有的時鐘走針、日升月落、甚至是開水變涼的速度都更快了。」

「除這一個小時之外，其他的時間流速都是符合你感知的？」——我選擇用「你的感知」這個詞，而非「正常」。

「嗯，」陸渺並不介意地點點頭，「正是因為其他十一個小時在我的感知里都和原來一樣，所以我才更願意相信並不是我的感知能力出了問題。」

「那你的意思是，這個世界亂套了？」

「是。」

「……你要知道，我是心理醫生不是Superman……」

「正因為您是醫生，才會相信我沒病。」

「你之前看的醫生怎麼說？」

「那位醫生說他水平不夠，極力推薦您。」

「……」

「我也沒指望您能讓世界變回原樣，只想有個三次元的人相信我就夠了。」

「所以二次元的人相信你？」

少年從褲兜里掏出個手機，滑開點了幾下，遞給我。

是一個外文帖子，像是法語。

點了一鍵翻譯，大致能看懂博主的話，和陸渺說的差不多，突然發現某個小時時間變少之類的。

「本來我參加過一個由有絕對時間感知的人組成的小協會，但我後來發現他們之中很多人其實並沒有這種能力。有的人或許在十分鐘內的讀秒看不出來有什麼誤差，然而時間一久，誤差就堆積得越來越明顯。有的人則是生物機能上有天然優勢——我見過一位心臟每分鐘剛好跳六十下，不多也不少的大叔。他靠著這個來感知時間。但是，如果他的心臟和時鐘一樣變快了，他沒辦法察覺變化。」

他喝了口水，繼續說，

「當時我剛剛察覺到了時間減少的現象，在協會裡旁敲側擊，發現根本沒有人和我一樣感受到。我很害怕是自己的感知出問題了，漫天找能支持我的證據。然後就找到了這個帖子。我給他留言，卻沒有收到回復。」

黃昏漸至，窗外天色暗了下來。

陸渺垂下眼睫，光線明明暗暗打在他的臉上，鍍上了一層不明顯的陰鬱。

「您也許體會不到這種感受，每天到了零點……或者是一點，我就會不由自主開始讀秒，之後根本睡不著，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我覺得我要瘋了，可是明明清醒得要命。連唯一一個能感受到我所感受的人——那外國人，也不回帖。」

「所以你開始看醫生？」

「我需要一個人相信我。」他笑了笑，「至少我瘋掉的時候，會有一個人知道是為什麼。」

6

大概是最近生存壓力太大，掏空存款的首付、望不到盡頭的房貸、難搞的老丈人和遙遙無期的結婚計劃……

所以當我意識到自己竟然被陸渺說服，潛意識裡開始相信他的判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需要看心理醫生了。

在那次交談中，我沒有能給出任何有價值的診斷。

然而晚上躺在床上，怎麼也無法睡著，瞪著鬧鐘一直跳到零點。

我沒有能準確讀秒的能力，對時間流逝的感知也一直飄忽不定。

可是在靜默的黑夜中，陸渺的「洗腦」初見成效，我竟然覺得這「一個小時」真的比白天的「一個小時」短，一種難以言說的巨大恐懼攥住了我的心臟。

如果有什麼……只是把「時間」當成一種隨意縮短的玩具。

我側身維持住了一個固定睡姿，從床頭摸出手機，打開網頁搜索。

剛剛的一瞬間，我腦海中冒出了一個莫名奇妙的想法：陸渺的感知，應當也是這宇宙的一部分。他不可能超脫宇宙而存在。

也就是說，如果還有人能感知到時間消失，那就肯定不會是宇宙整體意義上的變化——那樣陸渺也不會感受到。

所以，一定還有地方維持著原樣。

彷彿應和我難能一見的自主思考，三個月來不怎麼關心的天文界新聞一層層刷新：

——天體運行軌跡斷裂

7

相關的新聞大多是轉載的外文網站，前期內容多為「疑因觀測設備故障導致」，後續報道逐漸涉及天體物理爭論，聳人聽聞地打出了「顛覆天體物理學基礎概念」的旗號。

新聞里的資料來源都是一些野生的私人研究所，主流科學界卻一致保持著驚人的緘默。

難怪都被淹沒在了娛樂花邊和社會新聞里。

我的心臟突然跳得很快，轉發鏈接給陸渺的時候幾乎不由自主地戰慄。

他果然也沒有睡著。

-沈醫生？

-看我發的鏈接。

陸渺的反應速度很快，估計只是掃了一眼就明白了我想表達的東西。

-您是說，如果我的感知是正確的，時間確實在某個區域里消失了，但在這個區域之外依然正常。這時我們看出去就會……

-就會像這幾張圖一樣，區域之外天體的運行軌跡並不是實線，而是虛線。

再沒有新消息進來。

在我又上外網刷了一遍相似的新聞之後，才收到陸渺的回復：

-沈醫生，我現在真不知道應該慶幸自己沒瘋，還是寧願是自己瘋了。

-：）

8

這下就算明天早上八點就有預約我也睡不著了，只好在空蕩蕩的大床上翻過來翻過去。

最後索性下床去客廳倒水喝。

書房的燈還亮著，我的程序員女友上個星期不小心把腳崴了，這幾天一直趴在家裡寫代碼，生物鐘和我有點錯開。

我端著水杯晃進去，看著屏幕上基本看不懂的東西，腦子裡一片混沌，各種毫不相干的東西都一起湧出來。

消失的時間……每天零點，或者一點……代碼……二進位？？

我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語無倫次地給陸渺打電話，不顧這是半夜兩點而且我的女朋友轉頭對我怒目相向，眼睛裡冒著即將吃人的幽幽藍光。

「沈醫生？」

「陸渺，你有沒有記下每天產生變化的時段？是零點還是一點？」

「……我在日曆上標了，馬上拍照給您發過來。」

「好。」

「……您發現什麼了嗎？」

我深呼吸一口氣，把這微妙的希望提到嗓子眼。

「陸渺……或許我們可以試試，摩爾斯代碼。」

9

我永遠記得那天是六月的第二個周三

我和陸渺在電磁波的兩端，各自忐忑懷抱著一絲幾乎是天方夜譚的猜測，在白紙上列好了每一天的時間點，通過瀏覽器的在線翻譯，把每一個數字都翻譯成了字母明文。

很簡單的密文，再沒有第二道加密程序。

不過事後我與陸渺交換了一個相同的觀點：這份信息最重要的加密程序其實在於人類本身，它給予了和宇宙最接近的那一批人類的知情權：通過軌跡斷裂的規律來獲知。

而諸如電話另一端的少年那樣，莫名奇妙擁有對時間的絕對感知能力，大概是出乎信息發送者意料的。

不過不管怎樣，我都算個幸運兒。

這段三個月來一直不停用摩爾斯代碼重複的信息，在我和陸渺面前掀起了未知宇宙的一角：

「周知：IU21坐標系（人類稱為「銀河系獵戶臂」）區域出現中等時間裂縫，並有擴大跡象。本維修小組負責修補。能量短缺，臨時決定擷取附近的時間用做填補裂縫。特發此公告，望體諒。——B713維修組

圖片作者：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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