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連載】浮螢

最新 06-29

國師府結界破裂的那一刻，蒙崧突然從夢裡驚醒。

雪山裡太冷，他們睡得都早，醒來之前，他一直在做夢。他夢到了幾年後的事——新帝登基，帝乃雄猜之主，鐵腕治吏，廢神權、固君權。玄門勢力被大肆肅清，觀星家族首當其衝。蒙崧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居然冷靜得出奇，神權隕落，君權獨踞，此後就是另一個時代，但這大概……也不算毫無徵兆。

夢境里，在帝冕十二道旒珠之後，年輕的帝王那張剛硬的臉上透著異樣的狂熱。除了帝王的面孔，他還看見許多張族人的臉，災禍臨頭，他們或是慌亂，或是絕望，或是憤怒不甘，唯獨蒙岑沒有什麼表情，像是對一切早有預知，又像是看淡了生死輪迴、成住壞空，再沒旁的計較。他也看見了許多張同僚的臉，冷漠的、譏諷的、事不關己的、義憤填膺的，唯有兩張臉是關切的，京兆尹和大理寺卿，明明一頭冷汗，卻在為他說話。

這一派兵荒馬亂，吵得他覺得這夢長得荒唐。可這樣漫長的夢裡，缺了他再熟悉不過的兩個人……宗族之中已無蒙雅，朝堂之上不見華凌。

醒來之後，蒙崧再也睡不著。他默默算了這麼多天，這大概就是給他的答案。

棲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里，每天都是有人守夜的。蒙崧從自己的帳篷里走出來，守夜的軍士都含著幾分恭敬之意垂首。他在這雪夜裡徘徊片刻，走到華凌帳前，手指將將搭上這帘子，欲要開口，卻又頓住。猶豫之後，他收回手，待要掉頭走掉，卻聞華凌在帳內開口問：「誰？」

「是我。」蒙崧低低應了一聲，「吵醒你了？抱歉。」

「你都走到帳篷外了，我這點警覺度都沒有，豈不是夢裡都能被人摘了腦袋。」帳內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華凌穿好衣服，掌了燭火，將帳簾一掀，頓時凍得一哆嗦，「半夜不睡覺，咋了？」

蒙崧一時不語，她又打了個哆嗦：「別干站在這啊，你不冷我冷。」這滴水成冰的地兒，從好不容易捂熱的被窩裡爬起來，就算她還沒老，也有些受不了。

國師進了帳篷，華凌趕緊把帘子放下掖好，搓了搓被寒風吹涼的臉，道：「你又夜觀天象，觀出了個啥？」

之前發現她身上不便，當晚蒙國師夜觀天象，次日起床就說天象不好，不宜推進，勒令所有人原地紮營。第二天再觀天象，翌日起床曰略有好轉，然而不宜冒進，繼續原地紮營。一連四天，天象都指示說不要推進。到了第五天，華凌一切如常，天象也開了笑臉。華凌不想自作多情，蒙崧卻很坦然，說最後一段路靠的就是他二人，避免不必要的消耗和逞強很是重要。

聽她說了這麼一句，蒙崧也忍不住嘴角一彎，「沒觀。睡下了，府上結界破了，自然醒了。」

好歹也是看過國師跳大神的人，華凌對這些事情已經看開了不少，只道：「你有沒損傷？」千里之外的事情也能知道，必然是有些牽繫，是不是跟神怪誌異里寫得一樣，分身出了事，本尊也會受損？

「很輕微，可以忽略不計。」

華凌「嗯」了一聲，抿了抿唇。

蒙崧見狀一頓，轉身出了帳篷，同守夜的士兵低聲交談幾句，拿了尚有餘熱的水囊回來。這裡的環境似乎比他上回過來時更加惡劣，幸在他出發之前就有所準備，其他且不論，這一回物資帶得真真充足。守夜的人始終有炭火可供取暖，這冰天雪地里也還能喝上幾口熱水。

華凌有些遺憾：「不是酒啊。」

蒙崧白她一眼，「等回了京，你想喝多少我都奉陪。」

畢竟是將軍的帳篷，條件再簡陋一塊厚皮墊子還是有的，華凌往墊子上一坐，幾口熱水入腹，人也舒暢了幾分，道：「有什麼話？說吧。」

「……其實也沒什麼。」

「信不信我一槍叉死你？」沒什麼要說的大半夜攪得人睡不了覺，要死啊。

蒙崧笑起來，「這個真不信。」他把帳內的火生起來，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打算離開朝堂嗎？」

華凌「唔」了一聲，「之前小鬼也問過，還建議我兩年後走。說今上不出兩年一定會削兵，我可以借坡下驢。」

「她說得不錯。」蒙崧點點頭，就說了這麼一句，再沒說其他。

帳篷里沉寂半天，唯有「噼啪」的爆炭聲。華凌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終於打了個呵欠。蒙崧撥了撥柴火，見如此情狀，起身道：「很晚了，你睡吧。」

還真是不怕被一槍叉死啊，華凌眯起眼，一把將人扯了回來，湊上前仔仔細細看了國師的臉。以國師城牆厚的麵皮，生生被看得別過了臉。華凌瞅了半天，才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蒙崧你到底怎麼了？總不是做了噩夢嚇著了吧？」

「……靠點譜。」

華凌無語半晌，最終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道：「乖，別怕。」

蒙崧心情再沉重，這會兒也展了顏，又聽華凌道：「看這情況，你也不像能睡著的樣子。這樣吧，其實我第一次見到小鬼的時候，是想找她問一卦的，但她說自己封卦了，這事就沒了下文。要不，你幫我看看？」

蒙崧沒想到會有這一出，以華凌的心性，居然有惑要問，還問到了他頭上。蒙國師正經危坐，好多年都沒這麼認真過，「你說。」

「我想問國運。」華凌吐字清晰，見蒙崧面色一變，撓了撓頭，道：「能說嗎？」

天機不可泄漏，豈能妄談國運。有那麼一瞬，蒙崧有一種衝動，想把自己預見的事一股腦都倒出來。但那畢竟只是一瞬的衝動。他緩緩搖頭，回得堅定：「不能。」

「噢，那就算了。」

華凌這不強求的態度叫他哭笑不得，只好道：「換一個吧。」

「你這麼纏著我，到底是想要什麼？」

蒙崧不料她問得這樣直接，一時竟有些失語。他想眨眨眼，像以往那樣揮灑風情，就著這個機會說些溫柔俏皮的情話。可原本信手拈來的事，這會兒居然辦不到，他喉頭微動，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華凌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他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地想著該如何回應——如此大好時機，竟然抓不住，竟然就要這樣錯過？

帳篷內一陣詭異的靜默。

蒙崧很不自在，最後苦笑起來，「華凌……我覺得有點害怕。」

華凌「嗯」了一聲，以示自己在聽。蒙崧皺著眉，「戲謔輕佻的面具戴久了，摘下來就不會說話了。」

華凌沒多說，仍是「嗯」了一聲。

過了頗久，蒙崧才澀澀地道：「我答不上來。」他當然有很多種答案，但沒有哪個是對勁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情致綿綿的，那些風趣詼諧的、意氣飛揚的說法，統統過不去自己那關。

華凌聞言笑起來，越笑越大聲，倘若不是怕吵到其他安眠的人，恐怕還要誇張。她頗是克制了一番才止住笑，伸手拍了拍蒙崧的肩膀，「你也有今天。」

蒙崧只能回她一記苦笑。

華凌把水囊扔給他，「你想要的，我答應了。」

＊＊＊

——你想要的，我答應了。不管是什麼，我都答應。我相信你不會那麼沒譜，要我給不出的那些種種。

話不用說得這樣白，第一句就夠，他是懂的。

山窮水盡，柳暗花明，國師大人得了這句話，激動得一夜沒睡著。

不止他，這個晚上韓尋和蒙岌也沒睡。

蒙雅傷不算重，可底子太差，「九鷺」是她的殺招，若非迫不得已，不會動用，這樣劇烈的消耗她完全吃不消。上回她同蒙岌鬥法，雙方都未動真格兒，她就病了好幾天，還是靠了韓尋的異能才好了起來。今日是生死相搏，待到蒙岌返回，她強撐的一口氣卸了，一昏就是十幾天，高燒數日不退。若不是有韓尋在，更不知何時才能醒過來。

國師府當然不缺人伺候，只是韓、蒙二人都不能放心。熬過第一夜，之後兩人輪流看護，苦苦捱了一旬時間。這一日蒙雅醒來時，恰巧輪到蒙岌在守著。

她仰面躺著，神思緩緩歸來。記不清自己做了多久的噩夢，只是覺得如身陷泥沼，又如身處荊棘林中，動輒得咎，不掙扎難受，掙扎更難受。明明努力想要醒過來，卻始終醒不過來。屋內有淡淡的酒香，她睜開眼，蒙岌坐在窗邊，手邊擱著酒壺，正望著外頭出神。

「七哥……」

蒙岌聞聲回頭，面上有一絲驚喜之色閃過，「醒了？感覺如何？」

「還好。我……夢見媽媽了，她說想見我。」

這句話聽得蒙岌心驚肉跳，「你別嚇我。」夢見去世的母親說想見她，這可不是什麼祥瑞兆頭。

「一時半會……死不了的。」

蒙岌同她說了兩句話，又恢復一副大爺狀。大爺歸大爺，仍是扶著她坐了起來，在背後墊了個枕頭，又端了杯熱水遞給她，再在她床邊找了張圓凳坐下。

他緩緩把情況講給她聽：「韓尋太累，熬不住，去隔壁休息了。他沒事，我也沒事。龍虎山那個野道士約了幾個幫手一道來的，都受了傷，屁滾尿流地跑了。扮成我模樣的那夥計，是江湖上揭榜做單的獵人，什麼傷天害理的活兒都敢接，但不像這道士請的，倒像是想趁兩相對峙來一記黃雀在後，不用代價就討個便宜。族內有人泄漏法陣鑰匙的事，我已經告知大哥，他會去查。」

說到這裡，他停了停，道：「不見得是針對你的，你別多心。」

這人綳著一張臭臉，整個動作也僵硬得很，卻把她惦記的事情一樁一樁交代得清清楚楚，還特意寬慰了這樣一句，蒙雅心底軟塌塌的，輕聲道：「謝謝七哥」。

她氣力不濟，話都要分成兩半說，這一聲說得又軟又細，整個人只穿了中衣倚在床上，大病初癒的模樣，格外顯得嬌弱。蒙岌聞言也是一頓，低聲道：「抱歉，沒能保護好你。」

蒙雅悄悄抬眼看他，回了一句「沒事」。

兩人之間難得和氣，彷彿回到了兄妹之間尚無芥蒂的時日，蒙雅心情好了許多，眼睛都亮了三分。蒙岌卻坐不住了，隨口扯了個由頭：「我去喊韓尋。」

「他什麼時候睡的？」

「一個時辰……前。」

「別喊，讓他多睡會兒……醒了他自己會過來。」蒙雅瞄了自家七哥一眼，蒙岌面色糾結，顯然也覺得這時候就把人叫起來慘無人道，可拔腿就走的慾望明晃晃寫在了臉上，無論如何掩蓋不住。她越想越好笑，主動遞了一截台階，道：「七哥也辛苦了吧？好好歇一歇，我這兒有侍女看著就行。」

誰知蒙岌是個有骨氣的，別人遞來的台階不肯下，非要自力更生。他憋了半晌，終於想出一個跑路的靠譜理由，努力綳著一張臉道：「你久未進食，我叫廚房送點粥過來。」

蒙雅辛苦忍笑：「那就勞煩……七哥了。」

英明神武的蒙七爺颳風一樣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不說，你們說，你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