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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之家 正午

今天推送的是一篇投稿。

在泰國北部、與緬甸相鄰的山區,分布著幾十個華人村落。這些村落大部分是從雲南撤出的國民黨殘部形成的眷村。作者在一次旅行中,意外知道了其中一個村莊——密窩村。出於好奇,一路找了過去。她在那兒住了些時日,又再次重返。然後她寫下了在那裡認識的人們,以及村莊的歷史。

山谷之家

文 李不圓魯金光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雲南話口音,我拿不准他的名字是哪幾個字,他拿過我的筆記本,刷刷刷寫下三個碩大的繁體漢字,筆畫乾淨有力,真不像是出於只上了幾年小學的人之手。他說:「那時候我們學國民黨字。」

魯金光個子高瘦,寸頭,堅毅的面部線條,膚色黝黑。他穿著一件鵝黃色的polo短袖T恤,頭上戴了頂迷彩鴨舌帽,看上去很精神。

去年10月,我在密窩村第一次遇見了他。那時,我從清邁出發,沿著有1864個山彎道的1095公路一路向西,到達湄宏順縣城,再北上,駕車盤上六七個小時,潛入原始森林,一直來到泰緬邊境,這個200多戶人家的華人小村子。

魯金光家的院子很大,前後幾間平房,八個子女分布在泰國各地打工,有些房間就空在那兒。裡間睡房的牆上並排掛著四把三弦琴,兩把蟒蛇皮膜,另外兩把是魯金光自己做的——琴身用「不知道叫什麼樹」的木頭削的,沒有上漆,透明鼓皮用可樂塑料瓶隔水加熱後拉成,只有吉他弦是託人從清邁買來的。

雲南打歌的彈唱跳,魯金光樣樣都通。打歌用雲南話唱,魯金光的完整曲目表據他說要唱上好幾個小時。他還喜歡鄧麗君,可以幾句歌詞連著一口氣拉到底不帶喘,將「靡靡之音」唱出民歌的壯闊。在他家院子里,魯金光穿著開襟棉褂子,為我表演單人版打歌。琴懸頸上,弦撥子挑動有些乾澀的琴音,他頓著舞步,緊擰著眉頭投入地唱:

「四川四川真四川,挑起擔子進夷方,紅杏綠杏四川人,挑起擔子找上門。」

魯金光在打歌。

* * *

65歲的魯金光是密窩村的開村之輩,但他並不出生在這裡。

魯金光出生於雲南耿馬孟定鎮,家裡是富農大戶。1958年土地批鬥運動熱火朝天之時,父親找人將6歲的他從家中背出,偷偷摸摸走了三天山路,逃離到壤土相接的撣邦果敢。果敢從明朝末年起由楊姓土司統治,居民以漢族為主,通行的果敢話與雲南話基本一致。

一年後,魯金光一家搬去薩爾溫江(怒江)西岸的長青山,父親在山上包了塊地種鴉片。魯金光給大人們打下手,用各種規格的竹篾容器裝盛鴉片,給收購的人送去。他說,那裡的鴉片特別好,「一顆可以割三次(作者註:罌粟蒴果割破果皮後取汁液,乾燥凝固後便是生鴉片),一年種一季,勤快的話,可以賺夠養家。」那個年代,並沒有什麼選擇,「我們是吃鴉片長大的,沒有鴉片,早餓死了。」

少年魯金光隨家人在各地輾轉,陸續讀完了小學四年級。小時候學的歌謠,魯金光仍記得:「唱唱唱,聽我唱,南洋好地方,一年四季氣候熱,冬天不用添衣裳。」

當時在那一帶,還活躍著國民黨的殘餘部隊。1950年,國民黨雲南殘部退入撣邦,成為當地佔領軍,準備重振旗鼓反攻大陸。那時撣邦內部仍然實行明清朝以來的世襲親王或土司自治。1952年,緬甸政府軍借驅逐國軍殘部為由,在撣邦駐紮軍隊,加強對撣邦的政治控制,推行統一政策。之後撣邦多個民族自衛武裝崛起,抵抗緬甸政府軍,爭取撣邦獨立。

1953年,國民黨殘軍在聯合國介入下奉命逐批從緬甸撤去台灣,最後只剩下93師的3、5兩軍,各2000人左右。據說,5軍軍長段希文接到台灣「伺機反攻大陸」的密令,而三軍官兵多是雲南鎮康縣人,不願遠離家鄉去台灣。台灣中斷了軍隊補給後,兩軍先後開始自力更生,做鴉片生意,給過境馬幫商隊押鏢、設關卡抽稅,成為獨立武裝。當時,緬甸軍政府的國有化政策封鎖了國內的正規貿易,商品只能在黑市流通,緬泰邊界各種邊貿路線順勢而生。馬幫商隊從緬甸運出鴉片、柚木、玉石,而泰國這邊則運去布匹,打火機,手電筒等日用品。從60年代到70年代初,整個撣邦的「特貨」交易曾一度控制在兩軍手中。

魯金光15歲那年,一支果敢民族自衛隊路過緬甸干孟,他們做泰緬邊貿生意,穿戴行頭和山裡人很不一樣,「還戴手錶呢!」為了更好的生活,魯金光通過一位老師的引薦投靠了3軍,此後隨部隊駐紮在中緬邊界的卡瓦山區,專門從事鴉片運輸。從卡瓦到撣邦首府東枝之間的密林山道,他來回走了7年。

軍心複雜,台灣國民黨政府和3、5兩軍在回台及部隊供養的問題上始終談不妥。1970年,泰國獲得了對兩軍的統轄權,3、5兩軍軍長向泰皇誓忠,所有官兵和眷屬遷至泰北邊界,以難民身份聚居。1974年,魯金光所在的3軍13師從卡瓦遷往泰北3軍總部塘窩,一年後又奉命遷至密窩村所在地。

泰國政府想通過3、5軍的駐防,去隔斷、牽制泰緬寮邊境地區其他獨立武裝。從1970年到1981年,兩軍幾次抽調部隊,幫助泰國政府在泰寮邊界山區打擊泰共武裝。魯金光沒有參與過「剿共之戰」,但說起幾次重大戰役時他很自豪,「老緬打不過我們,泰共也打不過我們,他們叫我們雲南軍 『蠻人』。」

密窩村。

密窩村內。

密窩村的雜貨店兼加油站。

遠方來的貨郎。

* * *

像泰北大多數華人村一樣,密窩村的生活曾經很艱難,魯金光說起70年代初來乍到時的情景:「就是野山,沒有樹沒有人,很可笑,說起來人家都不相信!」

1980年代,泰北孤軍在台灣引起社會關注,國民黨政府的大陸災胞救總會、慈善機構開始各種救助活動,給密窩村修了水庫,農場,村舍。村子的酸黃土不適合種稻米,後來從台灣引入了高山茶葉種植。

但是在1980年代後期,3軍部隊和坤沙的張家軍(坤沙中文名叫張奇夫)在密窩村軍火交戰。這次戰爭,魯金光參與了。一直打到1989年,3軍軍心疲憊,誰都不想再打下去了,雙方在台灣的調解下協議停戰。魯金光說,「我們楊中夏副師長說:『我們要當老百姓討生活,請上級給我們解決問題』,就這一句話,我們不打了。」 我沒有機會遇到楊中夏。作為93師第一代官兵,83歲的楊中夏兩個月前過世了。

70年代,3、5兩軍調遣兵力協助泰國政府軍在泰寮邊境帕蒙山區打擊泰共游擊隊,圖為當時聯軍指揮部所在地。後3軍在此駐軍建立帕黨村,戍邊墾荒。從地圖上看,密窩村到帕黨村,是泰國北部邊境線最東邊的角落走到最西面的一個旮旯。

密窩村文史館裡的老兵照片。

密窩村文史館裡的老兵照片。

密窩村文史館裡的老兵照片。

部隊正式「解甲歸田」之後,魯金光做起了樹皮生意,賣給泰國的潮汕商人,再運回廣東製造的祭祀拜神的線香。生意鼎盛的時候,一年有幾十萬泰株收入。存到錢後,他買了一輛黃色皮卡車,運貨拉人,做起了現代馬幫。

2000年以後,泰國政府撥款通了公路,村子得以和外界連通。直到五六年前,自來水管才鋪設完成,水源是緬甸山上的一個瀑布,每隔一段時間要派人去清理蓄水池裡積的落葉。現在,村裡有一間診所,兩家雜貨店,貨郎們經常開著皮卡或摩托車,翻山越嶺過來兜售。

* * *

泰裔歷史學家通菜·威尼查恭(Thongchai Winichakul)在他的著作《圖繪暹羅》中,曾經講述地圖——這樣一個人為的、具有「任意性」的東西——如何構建了泰國這個現代國家。

在前殖民時期,暹羅(泰國古稱)與鄰國的邊界上有很多古侯國或自治城邦,它們與周邊幾個領主保持著多重朝貢關係,以維持自身獨立。在這些地區,主要國家之間的界限往往並非「一根線」,而是一片片並不一定相連的疆域。

比如說,湄宏順府原本是撣族自治城邦Mawkmai State的一部分,向泰北蘭納王國進貢。1892年,蘭納被暹羅國泰王納入版圖,而另一邊,緬甸撣邦歸為英屬印度的附屬省。

西方殖民國家帶來了以現代地理學和地圖繪製技術為基礎的現代領土概念,根據1892-1893年英暹邊界劃定,湄宏順被割讓給暹羅。暹羅借鑒西方國家的殖民政體,直接任命邊疆省府的統治者,取代了原來的朝貢關係。

湄宏順府第一個統治者Phraya Singhanatracha是撣族人,縣城紀念堂立著他的漆金塑像,他穿著撣族服裝,頭上包著撣族頭巾,手上卻握著暹羅傳統的長劍。

幾十年來,在撣邦各地,撣族軍隊和緬政府軍的戰爭都沒有間斷。2005年,兩個撣族軍隊合并成撣邦軍SSA(Shan State Army),對外宣稱撣族聯邦政府。2012年,他們和緬甸政府簽署了停戰協議。

密窩村有兩條北上的土路,爬坡一兩公里後,會分別抵達兩個國境關口。西面的山頭連接緬政府控制領地,因為無人定居,緬甸沒有駐軍,邊境閘門大大方方地開著。東面的土路直接通向一個撣族村,村裡駐守著撣邦軍SSA的部隊。關口的制高點保留了戰爭年代的哨崗戰壕,剛剛翻新過,看上去有種主題公園的不真實感,難以想像這裡曾經真的曾有軍火酣戰。

密窩村這一片荒僻山區,曾經有多個獨立武裝各立山頭,割據勢力。3、5兩軍和撣邦的幾個民族自衛軍時敵時友,也有一定程度上的混融。70年代中到90年代初,撣邦土司的後代坤沙在泰北邊界地區駐兵建村,通過毒品交易建設自己的獨立王國,總部賀猛就在密窩村正北幾十公里處。

密窩村文史館的負責人黃加達告訴我:「那時候沒有什麼地圖,用手一指,這裡的山頭是誰的,那裡那塊又是誰的。」黃加達今年58歲,11歲時在緬甸加入一支撣族自衛軍,而後部隊歸順了3軍。按照撣族軍隊的傳統,他的手臂上有兩排細小的撣語刺青。

村裡另一個老兵說,「本來這裡也不算是泰國的,後來泰國給這裡的軍隊送油,送米,就插上泰國國旗了。」密窩村的泰文名字Ban Rak Thai,意為 「愛泰之村」。

數十年後,孤軍華人在邊疆戍邊墾荒,幫泰國確立了北部最外延的現代領土主權。因為平定邊患有功,在1978年到1983年間,泰國逐次優先批准國軍官兵以及眷屬的入籍,但次年泰國修改政策,至少30%的人沒有及時入籍,持難民證或無國籍外僑證,不能隨意離開所屬的難民村範圍。魯金光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對此似乎並不在意:「以前老緬欺負我們,泰國人也欺負我們,現在我們華人強大了,沒人敢欺負我們。」

密窩村通往緬政府軍領地的過境關口,沒有駐軍,木柵門大大方方地開著。

在密窩村另一個山頭俯瞰撣邦軍駐紮的撣族村Kong Moong Merng,偶爾有泰國導遊帶著幾個散客從密窩村過境,體驗「緬甸半日游」。

* * *

在泰北,幾乎每個華人村都有一所台灣方面資助的華文學校。村裡的小孩白天在官辦泰文學校讀書,晚上學中文,用的教材是台灣發行的泰北版繁體課本。台灣的學校和義工組織定期也會派志願者來學校做支教交流活動。因為2000年台灣政權輪替,加上新湧入了很多新難民,近年來類似活動少了很多,好些偏僻村子的學校因為資金續接不上都停辦了。而中國大陸開始資助一些學校,派去老師,用簡體中文課本授課。

密窩村原來的華文學校叫清華學校,由縣城的基督教會所辦。魯金光對清華很不滿:「很多小孩在那兒上了兩年學漢字都不會寫!」

如今,會中文在泰國是一項很有用的求職技能,很多華裔年輕人離開村子,在曼谷、普吉島等旅遊城市做了中文導遊。

魯金光的兒媳姚麗仙原本在清華教書。她今年40歲,有5個孩子。丈夫在曼谷打工,姚麗仙白天獨自經營小吃店,晚上在清華學校教中文。2015年,因為和另一位老師之間的個人糾紛,她被辭退。魯金光為兒媳「不服氣」,決定自己辦學校。就在姚麗仙小吃店的右手邊,一間寬敞的單層平房。房樑上掛著個牌子,「密窩華校,公元2015年四月二十七日建」。教室的地面還沒有鋪好,幾個工人蹲在地上抹水泥。

2016年,學校正式開課,目前一共招到了40多個學生,從學前年齡到15歲不等,每人每月100泰銖的學費。魯金光是這年輕的「密窩華校」的校長,他和姚麗仙是學校唯二的老師。

魯金光聯繫上清邁府一個規模較大的華文學校,拿到了免費的教材課本,暨南大學出版社出的《說話》。他說,兩個女兒接待中國遊客時,看不懂簡體字遇到麻煩,他由此意識到學簡體字更「實用」。一箱書郵費要300銖,他駕皮卡開了一天山路,把教材拉回了村。他說,「現在我們學共產黨字。」

密窩華校教室。

魯金光上課用的「指揮棒」。他說,蓋恥就是知羞恥,「專打不聽話」。

白天在泰文學校上學的孩子。

白天在泰文學校上學的孩子。

* **

因為風景宜人,加上出產高質的高山茶,密窩村逐漸成為泰國有名的度假地。涼季是旅遊旺季,到12月粉色的高盆櫻花滿山開的時候,遊客便從泰國各地蜂擁而至。

我住在楊振香母子開的客棧「山谷之家」。楊振香50多歲,齊耳短髮,聲音糯軟,臉上總掛著愉快的微笑,說話間她喜歡抬抬眉頭俏皮地眨個眼,給你一個「你懂的」的眼神。兒子東寶不滿30歲,長發,胳膊上布滿文身,脖子手腕上掛著銀色粗鏈子,臉上有好幾道傷疤——幾年前他開摩托車出了嚴重車禍,動了30多次手術。東寶熱愛重金屬音樂,大學畢業後在芭提雅的酒吧組樂隊演出,過了兩年晝夜顛倒的日子後覺得 「too much」,和母親從湄宏順縣城搬到密窩村,一起經營客棧。

客棧的門面是一間小茶館,門口貼著對聯:「入者知如意,辭時道似家」。客棧很多地方完全由人力建成,楊振香和東寶拆拆改改兩年多,才固定為現在的樣子。

東寶很會做手工,他用二手車配件給楊振香組搭了一輛古董摩托車,寶藍色的鈴木車身漆著Super Rock的塗鴉,車尾掛著「日本足立區」的車牌。平時楊振香就轟隆著Super Rock在村裡到處走動。

年輕時很長一段時間,楊振香做裁縫為生。自己穿的衣服,茶館裡出售的傣族民族服裝、布包,客人房間里的棉被窗帘,都是她做的。後來台灣派人來泰北最大的華人村美斯樂開辦茶葉工坊,楊振香跑去學習,拿到了資格證書。自家茶園種的茶葉,晾,揉,烘,掏松,再烘,到最後的包裝,每道工序她都自己做。茶葉留一些在自家茶館,大部分送到丈夫在縣城開的茶葉零售店。

楊振香的家族也有一段不平凡的歷史。她的母親是果敢土司官的女兒,父親來自大理的一個中醫世家。50年代初,父親和四叔出走緬甸果敢,加入了93師3軍,擔任部隊的軍醫。父母共有九個子女,楊振香排第七。

1959年,撣邦委員會向緬甸國會提交憲法修正案,取消世襲土司制度,成立撣邦新政府。撣邦土司世襲的行政、稅收等權力被取消,變成普通公民。果敢最後一位土司楊振材隱退。但他的妹妹、金三角風雲人物楊家二小姐楊金秀,與國民黨殘軍合作鴉片貿易,培養獨立軍隊,成為果敢的實際統治者。緬甸奈溫軍政府上台後,扶植做鴉片運輸生意的羅星漢,牽制楊家軍。1963年,楊二小姐被誘捕入獄,不久羅星漢軍隊控制果敢。再後來,「果敢王」 澎家聲在中國共產黨支持下重新佔領果敢,建立緬共東北軍區。果敢的權力變動十分頻繁。

楊振香和楊金秀是表姐妹,小時候見過幾次。楊振香笑著說,「楊二小姐喜歡穿大大的衣服,她喜歡女人。羅星漢也是我媽媽的一個侄子。」

1967年,6歲的楊振香隨二哥的3軍部隊搬到泰國湄宏順府,一家人幫著照顧軍隊的傷員病號。兩年後,傳來父親在緬甸戰場過世的噩耗,當時通訊不發達,消息抵達時,父親已死了幾個月。

楊振香的父親和二哥都是3軍的軍官,大哥跟了羅星漢的撣邦果敢自衛隊。親兄弟效忠於敵對的軍隊似乎也正常,「兩邊正打著,餓了就跟對面說, 『先吃飯,吃完再打!』」

80年代大陸改革開放後,往來通訊逐漸恢復。有一年回耿馬掃墓,楊振香見到了98歲高齡的爺爺,奶奶早年因批鬥氣鬱過世,娘娘(姑姑)哭著跟她說,文革時候,自己一個年幼的孩子,被人當著她的面投井淹死了。

娘娘問楊振香,要不要回中國,她可以幫忙辦身份。但是離開那麼多年,回去也不習慣,楊振香還是決定留在泰國。

她給我看她的家族微信群,群名「血濃於水」。四叔一家現住在仰光,伯伯姑姑那邊的在雲南,而自己家在泰北。忙裡偷閒的時候,楊振香喜歡躺在院子里的藤躺椅上,半眯著眼睛劃手機,在微信上和各地的家人語音聊天,發emoji。

* * *在村子裡住了些時日,總會耳聞一些故事。有一回我在湄宏順縣城等車,一個陌生男人走過來跟我聊天。他說他是魯金光的同班戰友,然後令人愕然地講起魯金光的一些情史。十多分鐘後,他的車來了,他跟我揮揮手祝我旅途愉快,轉身走掉了。

泰緬邊界這一片,曾經都是民風彪悍的地方,有著各種不同尋常的傳聞。小吃店老闆姚麗仙在湄宏順派縣的一個華人村出生長大,閑來沒事時,她喜歡和我講述他們的「殘酷鄉野故事」。她的聲音又高又尖,說中文時習慣夾帶拖長的泰語語氣詞。

「嗚喔~~~那個時候,經常在河邊看到砍下來的人手人腳啊。」

「村長的哥哥做毒品,他和老婆騎摩托車回村子的路上,就被人用槍打死了。

2003年,泰國總理他信發動倍受爭議的反毒戰,以貪污濫權聞名的泰國警察,被賦予「法外執法」的權力。泰北三府作為重點整治地區,幾個月的時間內,幾千名平民不經司法程序被殺害。2007年的一份調查顯示,一半以上的受害者與毒品交易並無關聯。

在派縣縣城經營了多年酒吧的一個泰國人告訴我:「那時候死了很多人。大家都知道,但是報紙不會說,要麼死了500人只說死了100個,而且都說他們是死於內部幫派鬥爭。」

那段時間,魯金光也跑去緬甸山裡躲了幾年。他說,「簡直亂來,誰不服氣你了就可以舉報你,讓你上黑名單。」

湄宏順另一個華人村的村長跟我說,「那時候很恐怖,一大早天還沒亮泰國警察就進村子抓人,帶走的人就再也見不著了。很多人都逃去緬甸了。」這個村曾經是毒梟坤沙撣邦革命軍的一個後方補給點。後來,魯金光告訴我,這位村長的父親就是在那時候被泰國警察殺害了。

* * *

帕黨山區幾乎整日瀰漫著一層淡藍色的霧,站在山頭遙望,中間那條細帶子便是湄公河的泰寮邊境段。

今年3月,我又到了密窩村。

魯金光的學校已經完工了。幾個月前,一位大陸遊客回國後組織捐款,給他籌了一筆資金。魯金光在自家院子里騰出空間另起了一間教室,姚麗仙在那裡教學前班和一年級,二年級到五年級的學生則全歸他教。晚上六點多,十多歲的小孩騎著摩托車載著更小的小孩,從村子的各個方向呼嘯而至。

上課前師生起立互相行禮,學生們管魯金光叫「大老師」。魯金光輪流給各個年級講課,其他的年級自習。教室很大很鬧騰,年級小的孩子坐不住,打鬧嬉戲,相互都用泰語交流。

因為過去時代對女性的苛刻,楊振香沒有上過一天學。她笑著說,「我四哥最笨了,讀了四年一年級,要是給我讀就好了。」雖然這麼說,但楊振香會很多語言,除了雲南話和國語,她還會說流利的泰文、傣語和緬語。

三四月的春茶香味特別濃郁,到了雨季,茶葉味道就淡了。楊振香往「雨水茶」里加入桂花,或是一種帶糯米香的葉子提升滋味,茶葉的品種也豐富了。進入夏季後,白天日光明亮亮的,院子里的烘茶機打著拍子有規律地轟鳴,日子像是被拉長了。有那麼幾次,太陽落山前我繞湖跑步回來,遠遠便看到坐在茶館外休息的楊振香,笑意盈盈地望著我,坐在她一邊的東寶抱著吉他,快樂地彈唱著。

一天早上,我就被工作的烘茶機吵醒了。在院子里忙碌的楊振香臉漲得紅紅的,看上去有些疲倦。

忙碌的間隙,楊振香過來找我,「我弟弟給我來信了,你給我讀一下吧。」 我接過她的手機,是微信上發來的一張手寫紙的照片,紙上豎版繁體字寫得滿滿當當。之前她跟我提起,臨近清明節,計劃給葬在湄宏順的父親立個新墓碑。他們幾邊人一起寫墓志銘,寫寫改改,這是最後敲定的版本。

坐在院子的石階上,我給她念:「楊公老先生原祖籍江蘇南京,後落籍雲南耿馬縣,系耿馬新爺與名中醫……」 文字里提到,楊振香的父親十多歲時參加馬幫,往返中緬兩地經商供養家庭,抗日戰爭期間在雲南大理抗日軍官團受訓,後為耿滄縣抗日中隊大隊長。去果敢前,他曾擔任解放軍首長的翻譯。

「受父母之命與果敢土司官之五女楊紹秀結為連理。」我快速地瞥了一眼楊振香,她眼睛泛紅,目光停滯在空氣中的某一點。我讀完後,楊振香拉起衣領把臉埋了進去,發出幾下嘆氣似的啜泣聲。擦了擦眼睛後,她隨即起身去檢查烘茶機里的茶葉,片刻後回來,重新在我身邊坐下,給我投了一個我熟悉的眼神。

* * *

清明節前兩天,村裡兩個老人前後腳過世。喪事是村子重要的社交事件,店鋪飯館幾乎都關門了。楊振香招呼我一起去喪家,跟我說,這幾天不煮飯都在那兒吃。

喪家院子里搭起了藍色篷架,靈堂前擺開好幾張桌子,村民們圍坐著折金銀元寶,拉家常;一沓沓的紙錢像撲克牌般旋開。女人們在廚房忙活。

三月底泰國已經進入夏天,但村子入夜後氣溫仍然很低,院子里的烤火盆燒得很旺,大家輪流過來取暖。晚飯是雲南黃面,兩兩壯男抬著兩頭帶提把一米見長的方木盤,從廚房裡抬出熱氣騰騰的碗面。人聲嘈雜,院子里很是熱鬧。

沒多久賭桌開始部署。泰國以佛教為國教,很早就開始明令禁止賭博(除了泰拳和鬥雞),密窩村山高皇帝遠,派駐人員只有泰國邊防軍,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個村民說,「不賭博誰給你守夜啊。」

除了一桌牌九,一桌麻將外,還有一張長桌,里里外外圍了幾圈人,那是傣族的「押圖案」。桌上鋪著兩張紙,上面印著六種動物,老虎,孔雀,大象……每種動物身上都有一疊印著拉瑪九世頭像的泰銖紙幣,那是大家下的注。桌子正中央,一個紅色大木箱打開了,蓋子上有一個活動鐵架,支著三個巨型的有同樣六種動物圖案的骰子。荷官是個中年女人,戴著白色手套,表情肅穆,她拉動拴在架子上的繩子,三個骰子便滾落到桌上,正面的動物就決定輸贏,以及桌上泰銖的走向。

雖說是喪事,但似乎也沒有多少悲傷。

從喪家出來時,夜已經深了。月黑的夜晚,只有兩邊稀疏排列的昏暗路燈照著回客棧的下坡小路,院子的喧鬧聲逐漸遠去,四下里一片寂靜。遠處天空亮著幾點光,那是幾個撣族僧人隱居的地方,偶爾他們會下山來村子化緣。此刻,山的輪廓完全隱沒,三點亮光挨著排成一條斜線穿越深邃的黑暗,像是閃亮的星。

——完——

題圖為從泰北一直延伸到緬甸撣邦南部的連綿山脈。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李不圓,自由職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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