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鎮偉的「酒店式」創作

劉鎮偉接受《電影》雜誌專訪

攝影：任亮

劉鎮偉的女兒經常說他像一個「老頑童」，怎麼都長不大。他覺得女兒說得很對，表現在電影中便是那些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和充滿無厘頭的喜劇包袱。

在1990年代初，他連續四、五年都是做一些沒有人做的事，與王家衛「難兄難弟」式的合作；《賭聖》發掘出周星馳「無厘頭」的喜劇天賦；《大話西遊》從「文化垃圾」到捧為經典，都成為電影史上的一段佳話。

新片《仙球大戰》中，劉鎮偉以「蹴鞠」為題材又開啟了腦洞：從歐洲來了一批有特異功能的異能人組成足球隊挑戰中國隊，而江湖上八大門派組織了一支足球隊替朝廷迎戰異能人。

《仙球大戰》劇照

喜歡住酒店，已經保持30年了！

劉鎮偉涉足電影行業的經歷頗為偶然。1980年代初，劉鎮偉在一家財務公司做資金管理工作。此時正是香港電影最紅火的時期，公司順應形勢也開始投資電影，劉鎮偉成為這家公司的製片經理。

當時有很多從美國學成回港的年輕人，準備大幹一番事業，但苦於沒有公司支持，劉鎮偉簽了很多年輕導演，參與監製《邊緣人》（1981）、《凶榜》（1981）、《殺出西營盤》（1982）、《烈火青春》（1982）等電影，這些電影也成為香港「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作。

四年後，公司倒閉。心灰意冷的劉鎮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不英俊，不可能當演員。想在電影圈重生，最有可能的還是從事創作。劉鎮偉當時唯一的信心是之前跟年輕導演談劇本的機會，「我只是聽，聽完之後就離開房間，原來講故事是這樣的，從這裡我學了不少」。

幾乎同時，劉鎮偉遇到被「新藝城」炒掉的王家衛，志趣相投，兩個落魄失意人開始「抱團取暖」。

劉鎮偉與王家衛

有一天，劉鎮偉和王家衛在沙田一家酒店的咖啡廳里商量著以後的打算。劉鎮偉隨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張紙，在上面寫：拍文藝片的有譚家明、唐基明、許鞍華；拍功夫片的有洪金寶、劉家良；拍喜劇片的有黃百鳴、麥嘉、石天……最後，兩人發現整個電影市場只有一種電影類型是一個人在拍，就是拍恐怖喜劇《殭屍先生》的劉觀偉。「那時候不要跟大部分人打，我只是打最少的一個點，從一個點慢慢開始打出來。」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但缺少實現目標的機會。

轉機出現在遇到大老闆鄧光榮之後。因為劉鎮偉有做製片經理的經歷，鄧光榮的公司需要重組，就想聘請劉鎮偉做行政。但劉鎮偉不想，「我只是需要一個機會，讓我當導演，從編劇開始學」。鄧光榮答應，成立了「影之傑」公司。劉鎮偉將王家衛拉進來，開始兌現兩人之前在咖啡館的那次構想。

劉鎮偉平時喜歡住酒店，周末才回家，這個習慣已經保持了30年。因為這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他最高產時一年拍7部片，基本連坐車的時間都沒有，住酒店是最好的選擇。

《賭聖》劇照

有一次，劉鎮偉和王家衛經過一家新開的酒店，就在王家衛家的對面。劉鎮偉說，我很想做第一個客人。於是，他在那家酒店一住就是三年。1990年的《賭聖》破了香港電影票房紀錄，劉鎮偉差不多五、六年時間完全不做訪問。住進這個酒店，很多員工不知他是誰。但他們很奇怪的是，每隔一段時間會有大明星來跟他聊事情，今天是周潤發，明天是周星弛，再後天是李連杰，後來才知道這是導演劉鎮偉。

為了避免打擾，一般劉鎮偉每隔一兩年會換一家酒店，創作是在這種「酒店式」的不斷遷徙中完成。

「影之傑」公司成立三個月後，王家衛編劇、劉鎮偉導演的恐怖喜劇《猛鬼差館》（1987）上映，以100萬的成本豪取了1000多萬的票房。第二年，王家衛自編自導的《旺角卡門》上映，取得了1100萬元的票房成績。這對初出茅廬的電影新人算是打響了在香港電影的第一炮。

劉鎮偉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一開始就認定自己是一個喜劇導演。而王家衛也很聰明，他想拍文藝片，但也要先拍一部賣錢的片子，即使是拍商業片，也是用文藝片來包裝。1990年代之後，劉鎮偉與王家衛拍片風格涇渭分明，一個是無厘頭喜劇，一個是悶騷型文藝，各領風騷。

劉鎮偉接受《電影》雜誌專訪

唯一一座獎盃卻丟在了回家的計程車上

《賭聖》（1990）中劉鎮偉設計了一個喜劇橋段：周星馳用拳頭擊打吳孟達的肚子，打完之後，達叔一邊鎮定自若和周星馳說話，一邊口吐白沫。周星馳當時都笑瘋了，之前從來沒有人這麼拍過喜劇；

拍《九一神鵰俠侶》（1991）的時候，劉鎮偉在這部現代武俠片中加入了漫畫式風格，「我拍周星弛《功夫》（劉鎮偉擔任監製）的時候風格就是《九一神鵰俠侶》那個，那個風格都是沒人拍」；

1992年拍《九二黑玫瑰對黑玫瑰》，很多人不看好，因為片子里有大量唱粵語老歌的段落，但拍完之後，跟風之作大盛；

1993年的《花旗少林》在風格上又是難以定義，充滿奇幻浪漫色彩，開始把周潤發從事業低谷再推向高峰。

《花旗少林》劇照

劉鎮偉的想法總是獨闢蹊徑，能夠找到一條與別人不一樣的路。「我覺得現在的電影不好看，是因為大家都沒有膽量去嘗試很新的東西。你看好萊塢的大片，《速度與激情》都拍到8集，以前我們敢，現在不敢了，所以不好看了」。

採訪中，他指著《電影》記者面前的一瓶水說，你坐在對面看到的是這瓶水的一面，我坐在這裡看到的是另一面，角度不同，但還是這瓶水。「有時候你們說我很天馬行空，其實是不同角度，只要你能花點時間從你這邊走過來我這邊看看，用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會發現不一樣的東西。」

「想像力天馬行空」最經典的，莫過於《大話西遊》系列。然而，劉鎮偉並沒有想過它是一個經典，「作為一個編劇、一個導演，我只是從不同的角度去講西遊記這個故事」。

寫劇本前，劉鎮偉頭腦里已經構思過很多不同版本。首先他想拍一個「美女與野獸」的故事，因為小時候看《金剛》很受感動，所以才會有孫悟空談愛情。當他開始寫《大話西遊》的時候發覺，孫悟空有可能是一個女人，「如果不是女人的話，可能是同性戀，要不為什麼願意陪一個和尚不遠萬里、不離不棄取西經，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女人願意為一個男人做」。

《大話西遊》劇照

還有一些細節可以佐證「孫悟空是一個女人」，劉鎮偉接著開始腦洞：孫悟空跟別的猴子不一樣，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有一次他/她蹲著去小便，卻發現其他人都是站著的，就開始思考為什麼我不一樣？然後就去天宮裡偷蟠桃，他為什麼要偷這個蟠桃？功夫裡面打架有一個招式叫「猴子偷桃」，吃了它男人才會變性，「所以從那個時候我就啟動了這個想法，孫悟空是女的，這跟西遊記裡面很多情節正好吻合。」

然而這些腦洞開得太大，拍成電影觀眾肯定無法接受，就寫了如今觀眾看到的這個版本。1995年，劉鎮偉憑藉《大話西遊》獲得第2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編劇獎，這也是迄今為止，劉鎮偉獲得的唯一一個電影獎項。無厘頭的是，獎盃卻讓劉鎮偉丟在了回家的計程車上，主辦方只好重新做了一個。

最落魄的時候給太太買了件2.3萬的皮大衣

除了無厘頭搞笑，劉鎮偉另一個致命武器就是浪漫。他很擅長拍浪漫愛情片，留下來很多經典橋段，比如《花旗少林》中周潤發背著吳倩蓮在雪中飛舞的鏡頭；《大話西遊》中周星馳「愛你一萬年」的表白。其實，這些浪漫很多都來自劉鎮偉骨子裡的東西，對待愛情乾脆直接，不太去考慮後果。

24歲，劉鎮偉遇到現在的太太。第一次約會劉鎮偉就邀請她去菲律賓吃了個午飯，當天晚上又飛回香港。電影公司倒閉後，劉鎮偉去內地做生意，又賠個底兒掉。在北京友誼商場，劉鎮偉看中一件皮大衣，「因為明天就是太太生日，我知道她肯定喜歡」，當時是1985年，那件皮大衣兩萬三人民幣，劉鎮偉一咬牙，掏出信用卡就刷了。第二天回去送給她，太太感動得哭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浪漫，性格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這兩萬三怎麼還，但是我先做了再說」。

《月光寶盒》劇照

《大話西遊》的創作也如此，不考慮結果，做了再說。然而，《大話西遊》的故事還是太過超前，這次觀眾並沒有買賬，這是劉鎮偉始料未及的。

「我以為自己寫了一個很好的故事，拍了一個很好的電影，但是得到的結果卻非常殘酷。」劉鎮偉第一次體會到「高處不勝寒」的無奈。

1995年初，兩部《大話西遊》隔兩周時間前後上映，很多觀眾在午夜場看完第一集後覺得很奇怪，有點不像劉鎮偉的電影，然後再去對面戲院把第二集看完，散場後，有些人很憤怒，有些人哭了，他們不明白「我是來看周星馳的，怎麼可能哭呢？」第二天，所有的影評都在罵劉鎮偉，包括台灣和新加坡的媒體。「那個時候罵得我真的完全沒興趣了，給我的感覺就是既然你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們了，我走，我就確定去加拿大。」

劉鎮偉接受《電影》雜誌專訪

拍完之前因合同簽訂的片約《回魂夜》之後，1997年，劉鎮偉帶著太太定居加拿大。劉鎮偉在事業最失意之時，才發現之前忙於工作，忽視了家庭，息影的這幾年時間算是對太太和家庭的一種彌補。

由於之前都是處於一種高強度的工作狀態，現在忽然遠離喧囂的娛樂圈，劉鎮偉開始有點不適應。第一個月有點迷茫，每天的生活都是重複的，跟太太去市場買菜、處理家裡的瑣事，「我開始想劉鎮偉你糟糕了，當時我退休是39歲，如果我是70歲的命，那我還有31年是重複的，每天做同一個東西」。但是，後來劉鎮偉開始投入這種生活，他覺得這才是真實的生活，之前忙碌於電影是不真實的。

定居加拿大之後，劉鎮偉的女兒出生。7歲之前女兒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個電影導演。有一次，老師問班裡的同學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同學們回答有做律師的，有做醫生的，問到兒女的時候，她說爸爸是做功課的。因為她老是看劉鎮偉在書房裡寫東西，好像和自己做功課一樣。在女兒眼裡，劉鎮偉就是一個「老頑童」。

很多優秀的喜劇創作者，比如卓別林，雖然在銀幕上帶給觀眾無盡的歡笑，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很他們卻備受孤獨，有自閉抑鬱傾向。被問及劉鎮偉有沒有這種問題的時候，他哈哈大笑，「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周星弛，我是沒事，他有點像卓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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