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父親——高岑
今年(2009年)2月15日是現代著名作家柯靈先生誕辰一百周年,6月19日是柯靈先生逝世九周年。在紀念和懷念之際,我們發表柯老長子高岑先生的文章,以表達對這位老前輩的深切懷念。——編者
今年(2009年)2月15日是父親百年誕辰,6月19日則是父親仙逝九周年紀念日。我的父親柯靈是現代中國文學史上卓有影響的作家之一。他和同時代許多熱血志士一樣,在「五四」運動雨露陽光照耀下,從熱愛祖國、人民,熱愛人類進步的理想出發,選擇了艱苦的革命道路,在幾乎整個二十世紀,與祖國風雨同舟,共歷滄桑。
父親從小因家道中落,小學畢業後就輟學。自述「我的學歷只比文盲高一檔」。他能走上文學之路,全靠勤奮自學,「一步一步摸索前進」,1990年「柯靈創作生涯六十年研討會」上,他自詡「至今還是個人生和藝術的白首學徒」。
「藝術家的神聖職責是面對現實,而不是粉飾現實,只有忠於這個原則,才是對社會最大的讚美,因為公眾需要誠實和公正。」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始終堅持說真話,光明磊落,直抒己見;只問耕耘,不問收穫。
「認真」二字同樣表現在對他自己字字珠璣的作品研磨中。
父親曾經寫道:「文品總是人品的表現,因為文藝是心靈工廠的產品,不可避免地要泄漏靈魂的秘密。」而父親「產」品中閃耀的是對祖國、對人民、對黨的熱愛和忠誠,是人品的坦蕩和真誠。
父親一生譜寫的道德文章,我們將永遠銘記在心,是我們子女永遠學習的榜樣。我想這應該是對父親百年誕辰最好的紀念。
一位靠勤奮自學成才的作家
父親雖然出生於官宦之家,但童年生活卻過得清貧、艱難。因為父親生於大房,但過繼給了二房。二房僅有一位為了沖喜嫁入,還沒圓房,丈夫就去世的嬸娘,她就是父親的養母,我的奶奶。父親就這樣寄人籬下讀完小學,就此輟學。以後逐步成長為馳名文壇的作家,全是靠了自己的堅持不懈、刻苦自學。
1924年,父親十五歲時,在紹興《越鐸日報》上發表了處女作《斗門提燈會記》。後又在朱儲務實小學教書,還當過小學校長。1931年到上海進入電影界,先後在天一、明星、聯華電影公司工作,並參加了左翼影評小組,開始用柯靈的筆名。他還主編《明星半月刊》,參加了《魯迅全集》的校對等工作。先後在《晨報》、《大美晚報》、《大美報》等報刊兼職,當特約記者,編文藝副刊等。
抗戰時期,父親冒著生命危險在「孤島」上海堅持戰鬥。先後主編《文匯報》副刊《世紀風》和《萬象》雜誌。1944、1945年兩度被日寇逮捕入獄,受盡酷刑。父親大義凜然、堅貞不屈。出獄後為了明志,給當時出生不久的小女兒取名為「清」,以示自己在敵人獄中的清白。
抗戰勝利後,又與唐弢共同創辦了《周報》,揭露國民黨反動派發動內戰、壓制民主的真相。後又與馬敘倫、周建人、雷潔瓊、趙朴初等發起成立民進,為爭取民主、自由,直接與國民黨反動派展開鬥爭,遭到國民黨特務的追捕。1947年躲往香港,並參與創辦香港《文匯報》。1949年與大批愛國民主人士轉道至北京,1950年返回上海。
十年「文革」期間,父親又慘遭「四人幫」的殘酷迫害,入獄長達三年。出獄後去幹校勞動。(全家子女和他們的配偶也因此均遭審查,先後「上山下鄉」到基層勞動。)直到「四人幫」粉碎,父親才重新開始拿起筆。
七十多年來,父親筆耕不輟,著作等身,共著有文學作品五十二集、電影十四部、話劇三部,以及若干單行本。2008年12月,在上海「改革開放三十年我最喜愛的文藝作品」讀者評選中,父親的散文《昨夜西風》也入選,說明父親的作品廣受歡迎,為讀者喜愛。
父親的一生,與二十世紀中國社會風雨同行。他為中國的進步而寫作,也因為文字遭受過種種苦難。他的經歷是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曲折道路的縮影。他熱愛祖國、熱愛黨、忠於人民、熱愛社會主義,立場堅定,愛憎分明。在文學藝術領域裡貢獻突出。我們一直為有這麼一位父親而感到自豪。
是慈父,也是良師益友
父親對家人、子女的關愛、教育和幫助,我們兄弟姊妹九人感受尤為深刻。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位慈父。與之相處,平等、融洽、無拘束,從未發生過粗暴訓斥之舉。父親很注意方式方法,注重效果,總是循循善誘,我們都受益匪淺。
1950年我在父母的鼓勵下,隻身到北京讀高中。父親有一次到京開會來看我,談起我寫的字,他說了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一個人寫出來的字,就像是一個人被人第一眼看到的臉。」一句話觸動了我,從此開始注意寫字,一段時間後,自己也感覺有了較大的進步。
1951年抗美援朝的高潮中,我在北京的學校里直接參加了解放軍。1955-1956年間,我當時正在軍醫學院學習,部隊開展了肅反運動。由於當時階級鬥爭為綱的影響,我生平第一次受到莫名其妙的「審查」,事後卻又不了了之,我感覺受了不公正對待。為此,我寫信給父親說,我準備離開軍隊,回上海再去讀書。父親當時正在蘇聯、東德、捷克等地訪問,除寫信勸慰穩定我的情緒外,回國後立即趕到天津,在學校簡陋的招待所里,和我促膝長談。中心思想是一個人要心胸大度,不能因為已經過去的一件事耿耿於懷,要正確對待挫折和教訓。這一番談話最終解開了我的心結。
1978年,三中全會前夕,我從部隊轉業回到上海工作。父親經過十年「文革」,雖說老而彌堅,但畢竟年事已高。父親希望彌補歲月的損失,一心想擺脫一切社會事務,潛心寫作,甚至在大門外貼上「午後四點前不會客」的條子。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父親在與子女見面和通信中,還是會經常向我們提醒他認為必要的告誡。
1991年,我被調往北京國家機關工作,父親給我來信,關照我一定要儘快到1950年我剛到北京時住過的人家(李先念原秘書潘靜遠先生,「文革」中含冤去世)去探望一下。信中說:「我一生對人以誠相見,希望你也多注意一些人情冷暖。」
1988年初,我調上海市計生委工作不久,父親去北京開會,寫信給我,一方面說起我們要給他做八十歲生日,那天他回不了上海。另外又說:「你現在擔任一方面的領導工作,希望你事事處處謹慎小心,努力做個好乾部。現在黨風和社會風氣都太壞,令人喪氣。我相信你會征服一切困難,樹立自己可親可敬的風格。」
1989年《上海計生報》改版成《上海家庭報》。我請父親提意見,他回信說:「我編刊物有一個重要的經驗:多說讀者心裡想說的話,少說官話。」我把這位老報人的建議轉給了家庭報社。
父親在待人處世上堅持自己的原則,為我們子女樹立了良好的榜樣。那年,父親給紹興秋瑾故居紀念館題詞後,對方寄來了稿酬,被父親兩次退回。龍華烈士陵園碑文(以上海市委、市府名義)的萬元稿酬,也被退回,他說:「先烈們為國捐軀,我能為他們寫碑文已是無尚光榮,怎麼能收稿酬!」父親所得到的獎金,據我所知,很多都是捐一半給社會,還多次向希望工程捐款。有一次紹興斗門鎮要為他建紀念亭,父親立即阻止。
1991年,我的孩子高建寫信給爺爺,說上海曲陽圖書館要出一本柯靈紀念冊,正準備籌集資金。父親立馬給我寫信說:「現在文藝界時興到處伸手勸募資金搞活動。我很不同意這種做法。輪到我自己更不能這樣幹了。阿建為我籌集資金的事,請告訴他立即堅決停止!萬不要進行!(他對我的心意,我當然理解,為此感到欣慰。)」最後又說:「我這一輩子兢兢業業,只是想做一個老老實實的人。」父親的種種行動處處體現出高風亮節,這些都成為我們永遠學習的榜樣。至今,每次重溫父親寫的這些信件就會感到親切、溫馨。父親一片舐犢之情躍然紙上,成為我們終身難忘的記憶。
父親晚年想潛心寫作完成《上海一百年》,作為子女,我們非常理解和支持,平時盡量不去打擾。但每逢節假日、父親的生日等我們都會前往問候探望,慶祝聚會,攝影留念。父親有時也到子女家裡聚餐;父親有事(如陪同看病、修理房屋等),我們子女也都儘力而為。父親身體不好的時候,我們也曾燒好菜送上門。外地子女短期返滬,父親處的到達問候、行前辭行是必行之禮,且都必備禮品。父親晚年每次出席第三代的婚慶都堅持到禮成。逢主要著作出版,父親都親筆簽贈子女……
與父親給予我們的巨大精神鼓舞相比,家庭中的物質交往就成為誰也不再在意的議題了。簡而言之,我們同胞手足在父親的影響下,重義輕利。父親一貫認為:要靠自己努力,勤勤懇懇做事,老老實實做人,我們九個子女都按父親的願望在努力,每個人都在社會發展中,特別是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和社會發展同步前進。我們九個人中,有四人有高級職稱,二人中級職稱;有全國唯一一套國產聚丙烯生產工藝的發明人(已成功應用於生產),有在導彈研製中榮立一等功並在返回式衛星研製中獲部級科技進步二等獎的,有獲得上海市衛生事業管理成果一等獎者。目前九個人均已離、退休,都已跨過人生道路上的重要轉折點。在父親百年誕辰之際,可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的是——我們沒有辜負您的期望!
人物介紹:
1.高隆任,字季林,筆名柯靈,原籍浙江省紹興市柯橋區斗門鎮,1909年2月15日生於廣州。 1911年隨父親高馨圃回到故鄉紹興定居,1932年6月參加革命。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第二屆民進中央理事,民進中央常委,中國電影理論家、劇作家、評論家。
2.高岑,高季林(柯靈)的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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