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思想史的趣味之二：國王也很難喜歡的自然法則

經濟學或者說政治經濟學一度是相信自然法則的，其中以重農學派（Physiocratic School）為最。

賴建誠歸納的重農學派基本主張有：

1. 從哲學面來說，他們主張政策制定者要遵從自然法則（natural law）。執政者要勿違天道，讓萬物和諧共存。用中國話來說，就是要「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過多的人為干預在短期內有速效，但長期必因違反自然法則而自敗。

2. 把這套哲學落實在政策上，就是政府不要干預，採取自由放任的原則，讓百姓做自己喜歡的事，人盡其才物暢其流。重農主義最有名的口號是：管得愈少管得愈好。

3. 法國是以農為本的經濟體，工商業並非國本，Colbert的重商政策，違逆經濟的本質。

4. 重商主義為了追求國富，過度徵收各種稅源，造成民間負擔過重。重農學派主張單一稅：只要課徵土地農業稅即可，廢除其餘各式的稅收。

5. 注重各部門之間的依存關係，因為經濟體系就像人體，是由肌肉、血液、神經、骨骼組成的有機結構，不能獨重工商而輕農業或消費，必須顧及諸多部門的各種需求與差異。

從這些主張本身來看，似乎尤其適合封建王國，但實際上連國王對重農學派都不好接受，想想國王和魁奈的對話就能明白前者得有多憋屈了。

魁奈

據說國王曾向重農學派領軍人物魁奈（Fran?ois Quesnay，1694～1774）抱怨「君難為」，

魁奈回答說：「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困難。」

國王說：「如果你是國君會怎麼做？」

答：「什麼也不做。」

「那你要怎麼治理國家呢？」

「我依靠自然法則。」

「這個學派可以說是既短命又長命」，賴建誠對重農學派的「短命」看法是，從實際的存續時間來說，他認為只有20年，起點是1756年魁奈（Fran?ois Quesnay，1694～1774）在Grande Encyclopédie發表的第一篇經濟論述起算。終點有兩個，都是1776年：

（1）這個學派的重要成員Turgot（1727～1781），1776年離開財政部長的職位，對政策失去影響力。

（2）亞當·斯密發表《國富論》（1776），把自己的見解和法國的反重商思想、經濟自由主義結合得很好，重農學派的光彩反而被《國富論》掩蓋。

但賴建誠又提出一個「長命」的角度，他認為重農學派衰敗之後，魁奈的「經濟表」（Tableau économique）卻得到了一些研究者的支持在後面的兩個世紀里存續了下來。

魁奈的「經濟表」（Tableau économique）流程圖

使「經濟表」得以續命的第一個重要人士是芝加哥大學的富蘭克·奈特（Frank Knight，1885～1972），他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把經濟表簡化，畫成現今經濟學原理教科書中的「經濟流通圖」（circular flow diagram）——圖中將社會經濟的骨架精簡為兩個市場（生產要素市場、產品市場）、兩個經濟單位（家戶與企業廠商），而經濟資源、勞力、商品、服務、貨幣、消費、工資、利息、地租、利潤、土地、資本則在這流通圖內無限循環。

「經濟流通圖」（circular flow diagram）

富蘭克·奈特之後，哈佛大學的里昂惕夫（Wassily Leontief，1905～1999），把經濟表的概念轉換成「投入—產出分析」（input-output analysis）。

投入—產出分析」（input-output analysis）

1936年里昂惕夫發表一項研究，分析1919年美國46個部門之間的「投入與產出」關係。這種分析讓人一目了然，各部門的產業關聯效果有多大，對政府的總體投資決策有很重要參考價值，里昂惕夫因而在1973年得諾貝爾經濟學獎。

里昂惕夫

但由魁奈到富蘭克·奈特再到里昂惕夫，我很懷疑恰巧因為薪火相傳的效果過於好了，工具越磨越利之後，當社會的組成部分日益進入解構分析並從而日益抽象化時，自然法則卻在這過程中被悄無聲息地消磨光了了，而經濟資源、勞力、商品、服務、貨幣、消費、工資、利息、地租、利潤、土地、資本……也就此日益成為了純粹的數字。

「當代正統經濟學是孤立的。在十八世紀晚期和十九世紀早期，那些奠定經濟學基礎的古典經濟學家最初所建立起的理論已經被歪曲。當代正統經濟學所運用的分析方法與亞當·斯密所重視的社會背景相隔絕。而它的方法論也是孤立於自然科學的方法論的」，保羅·奧默羅德（Paul Ormerod) 在《經濟學之死》最反感的就是，「經濟學家把世界看作一台機器。不管多複雜的機器，仍然是機器。它的運行是可以被認知的，只要把它的組成部分仔細地、精確地組裝到一起就可以了。系統行為總體上可以從這些組成部分的簡單組合中推演出來。用一定的力拉動機器某個部分的操縱桿，將會在機器的其他地方出現固定的可預知的結果。」

而經濟學家之所以越來越確信「系統行為總體上可以從這些組成部分的簡單組合中推演出來」，這種信心很難說不是來自於從「經濟表」到「經濟流通圖」到「投入—產出分析」的進展，而「用一定的力拉動機器某個部分的操縱桿，將會在機器的其他地方出現固定的可預知的結果」的過度自信以及相伴的冷靜（或冷血）也不能不說是與分析工具的進化中人徹底地抽象為數字而不是活生生的生命體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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