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你，就知道你到世界去了

她是一個孤獨的人，沒有孩子、家庭和愛情，她用她的相機，讓窮人發聲。為此，她研究的許多人生活在社會的邊緣，她的影像顯示出她看到真理在她身邊。（馬克夫）

第一次知道你，就知道你到世界去了

——致薇薇安·邁爾

by 【風起】佛眉

沒人知道她來自哪裡。有人說她祖籍是法國，生於紐約，因為她的英腔帶有法國口音，但是緊接著就有人指出她的法國口音是偽裝的。「我是個語言學家，我很自信地說這個口音是為裝出來的，」那人靠在柔軟的皮椅上，無框眼鏡背後的狹長眼睛閃著睿智的光芒，他抬手抖掉雪茄燃盡後滯留的灰燼，「當她第一次對我介紹『I m Vivian』時我就聽出來了。」

她甚至還有很多假名。貝爾娜、邁克、安德……幾乎各種票據、收據都簽著不同的名字，還有同種名字的不同拼法，有時連字體都不一樣。之後，她把這些零碎的小東西塞進一切能塞的地方：膠捲盒、某本表皮破舊的牛皮筆記本、各類七八十年代清鹹海風似的方形箱子，然後把它們存進銀行的儲物櫃里。

是的，薇薇安有收集癖。她的儲物櫃里有些各種各樣的物品：圓頭小皮鞋、各類帽子、棉布長裙、僱主送的小禮物——耳環、戒指、發卡、項鏈……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她可能還會把灑在林間的碎泵，雨後青草泥土的混合氣息，孩子們天真活潑的感染力統統裝進模樣精緻的小玻璃瓶里，然後隨手扔進儲物櫃的某個角落。

有人猜測薇薇安做了近40年的保姆工作是因為這個工作能給她自由，還不必擔心吃住。她只用把孩子塞進嬰兒車裡或者跟在她身後，帶她們去某個大商場里，把試吃糖果一股腦，全部倒進自己男士襯衫的寬大衣兜，不過這麼做了幾次後，他們就沒再去那個商場，可能是她被列入了商場的永久黑名單。於是她就帶孩子們去她所熱愛的自然，去一片未經破壞的原始森林，讓他們像猿猴一樣拽著粗大的樹藤從河這邊盪到對面，捧著小籃子摘或酸到倒牙或甜到心傷的野草莓，孩子們小心翼翼的在野草莓刺叢中穿行，像是某個正在探尋未知領域的冒險團隊，前方說不定會冒出體型巨大，樣貌醜陋的凶獸。

薇薇安把這些畫面都裝進了她的祿來雙反相機里。那是一部像泛黃的老電影一樣的膠捲相機，很奇特，它的取景口開在正上方，四方形的小格子。現在街上裝作調試相機，就能拍出不少原聲原態的街拍作品，帶著一種神奇的仰視視角。薇薇安成千上萬的街拍底片就是出自於它。闖進別人的生活，但是又能讓對方不受影響地保持原態被定格進漆黑矩形的小小底片中。

她拍建築工人沾滿泥灰的屁股，透過照片望見那位工人通紅的大塌鼻子，細眯的眼睛和因羞澀而堆起的層層笑紋，旁邊一定還有著眼睛或蔚藍或淺綠的年輕人抱臂旁觀，一派閑情。

一家她常去買底片的相機店主的說，雖然她說話坦率，但卻讓人有距離感；非常喜愛歐洲電影，對美國片不屑一顧。

薇薇安總像一個旁觀者那樣拍攝自己，她從未對著鏡頭做忸怩或親昵之態。大部分時間，她穿一件男士夾克、男式皮鞋，戴一個大帽子，在不停地拍照。

薇薇安常將孩子們帶去街上，這只是一個幌子，到達街上她就會將孩子們扔下，一個人去拍街邊櫥窗里缺肢少腿的假人模特，隔著玻璃透出一種藝術品的味道，構圖對焦，按下快門，如同溯回的鮭魚躍出水面，閃亮了尾鰭的鱗片。任由孩子們自顧自翻玩街邊堆放的垃圾。甚至在某個孩子被車撞倒，一直到他母親趕到，薇薇安還在拍攝。「哦，我以為是只狗呢。」像極了英國人的黑色幽默。

跟她認識的一位老人說她去世前幾天拿著一個生魚罐頭，就這麼直接地吃，還說這很美味。也有人說她最後是一個人坐在長椅上，臉上帶著長期跋山涉水的疲憊。總之，在別人看來，那時候了煢煢孑立且潦倒無比，甚至沒有人知道她在療養院去世，即便她當保姆時帶過的三個孩子發悼文悼念，也只是很快淹沒在不斷更新的社交網路紛飛的帖子中。

薇薇安身上有一種跳脫出常人，不束於規矩的活力，是無比鮮明的生命力，就像熱帶雨林里雨季過後汲取水分瘋狂生長的植物，迅速高聳天際。她與人親近，但卻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與人群疏離，卻又能很輕易地融合，在人群里又平凡得像每天站在這個路口等待綠燈亮起的普通婦人。

後來啊，她那成千上萬的作品被馬盧夫洗出，發表，於是她就獲得了名聲，各地開展了她的作品展，薇薇安成了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有人說，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如果她生前就獲得這麼高的關注度，這可能比把她渾身赤裸地綁在白宮頂上還要難堪。

（全文完）

佛眉，常於前加「風起」二字，是以謂姓氏。南方人氏，接觸文字數載，幸得不失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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