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能者多勞的女孩說起：《導讀薩特》心得體會

在我看薩特的這段時間裡，恰好遇到了一個非常典型的、可以用存在主義來解釋的個案，我覺得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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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生來到諮詢室的時候略帶羞澀，她進門的時候看見我略微有些驚訝，似乎是跟她想像中的諮詢師不太一樣，斜跨著一個小包，一直沒有把包放下，顯得有些緊張。坐下之後，我發現她頭頂有些碎發不服帖，看起來似乎有一些大大咧咧。

在介紹了諮詢的流程，也進行了初步的溝通之後，我了解到她來到諮詢室的原因是近期飽受睡眠的困擾，但並不是失眠，而是在睡覺的時候總是胡思亂想，感到很壓抑，心裡特別難受，非常抑鬱，有時候眼淚就不在自主的留了下來。

女孩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她是來自於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有一個雙胞胎的妹妹。說到這個雙胞胎的妹妹，女孩的眼中閃爍著光芒，能看出來她很喜歡這個妹妹。

父母從小對她教育很嚴格，一直告訴這個女孩，她是姐姐，是家中的長女，得照顧妹妹，並且得承擔家庭的責任，最經常對她說的一個詞是：能者多勞。

這個詞也多次在她的訴說當中出現。她的這一輩子也基本上是在這個詞的指導下在生活的，從小到大，她一直秉持著這個信念在生活，她告訴我，她學習非常努力，喜歡將所有的事情做到最好，不僅僅是在學習當中，而且也更加體現在人際交往當中。

在人際交往的過程中，她從來不會拒絕別人，這裡體現在兩個層面，一是對別人提出的一些要求，她都會盡量滿足，比如主動承擔一個團隊里無償的管理和服務的工作等等；另一層面是她習慣性的在交往過程當中去主動迎合對方的一些習慣和方式方法。這個女孩的朋友很多，也會經常出去和別人一起玩。但是有時候自己很累，不想去的時候，依然會選擇去。

她自己的總結是：「大概就是因為能者多勞吧，所以我覺得自己需要去承擔很多的責任，比如我需要去盡量維持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需要去幫助別人。」

但是在晚上的時候，她躺在床上突然之間就會特別難過，她會想自己為什麼要活的那麼累，胸口很壓抑，嚴重的時候甚至有點難以呼吸，而且想著想著眼淚會不自主的開始流。

「有時候我就感覺自己分裂了，白天表現出一個我，晚上就成了另外一個人，在白天的時候我從來不會想到這些事情，也不會覺得累或者難受，晚上我會去跑步，為了讓自己累一點，躺下就睡覺，但是每當我跑完步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準備睡覺的時候，就會開始胡思亂想，那種感覺就上來了。」

在談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她的情緒有些激動，有點哽咽了，但並不是很明顯。我問她，在這個時候你想的是什麼事情？

她說，那種感覺很奇怪，好像自己在做夢，但是又知道自己沒有睡著，到後來不知道究竟是夢還是自己在思考。

我問她在這種狀態下對你印象最深的事情什麼？她告訴我，她會想很多非常悲觀的事情，未來前景很暗淡，甚至想到過她自己的葬禮，自己死了之後的事情。問她還有沒有更多的想法，她表示沒有了。

於是我讓她更多的談一談自己的葬禮，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她告訴我就是在殯儀館中，很多人來參加，看她的遺體。我問她，是什麼人來看你？她告訴我都是她的朋友和家人，接著我問她，假設你真的去世了，如果你還能說話，有靈魂的話，你想對那些參加你葬禮的人說些什麼？她告訴我，她會對這些人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陪伴我度過這段時光，讓我感覺很好，沒有白活過。

然後我告訴她讓她下次晚上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把她想的事情都在大腦當中記一下，然後下次我們再討論這個情況當中會出現的事例，就結束了這次諮詢。

2

薩特觀點最重要部分就是本體論上的自由。這個自由是基於一個沒有上帝的假設，因為沒有上帝，沒有人賦予我們意義和價值，我們只有自己賦予自己價值，所以人是一個謀劃的存在，正是這種謀劃才讓人把自己造就成自己。

針對一個個體來說，自由也意味著我們的存在是沒有先天的正當性的，當人認識到自己沒有存在的正當性的時候，就出現了癥狀。就像《噁心》當中的羅根丁一樣。

這個個案中的女孩，在晚上的時候出現了難以呼吸、壓抑的表現，在某種程度上可能也是基於這樣的一種原因，那就是」我到底做這些事情是為了什麼？「

從小父母告訴她要為家庭承擔責任，要保護照顧妹妹，但是她只大妹妹幾分鐘，她從來沒有為自己承擔過一絲絲的責任，沒有為自己的事情考慮過一分一毫。於是她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正當性，開始想像自己消失之後的事情。

另外的一個問題是，他者的存在會讓自由受阻。他者會讓一個人固化為一個自在的存在，讓你成為一個固定的人，而不是一個具有無限可能的人。但是這種固化在某一方面也緩解了一個人對自由的焦慮，因為有約束，有人承擔責任，我不再是痛苦的。

這個女孩的葬禮故事非常有意思。我們知道，葬禮的儀式是需要注視的，經過葬禮之後，這個人會真正被大家固化為一個去世的人，如果沒有這種儀式，他雖然身體上已經死亡，但是他在很多人心中，是沒有死的。女孩的這種葬禮想像，她是在想像很多人在看著她的，看到她之後，她被固化為某一種固定的形象，這種固化讓她的感覺比較好，所以她很感謝她的這些朋友，支持了她幫助了她。

顯然，這種葬禮的想像並不是一件恐怖的事，死亡反而成為了一種解脫。因為在現實生活當中，她是焦慮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價值在哪裡，所以她無法拒絕別人，什麼都想要，在他人眼中她被固化成為一個能者多勞的形象，這讓她感到好受一些。但是多勞之後呢？為的是什麼？她完全沒有意識到。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初步接觸的個案，一方面對自己存在的正當性非常懷疑，導致她出現一系列的癥狀，實際上是一種焦慮的表現；另一方面，她在想像中為自己的焦慮進行了處理。

3

這是用存在主義對個案進行的分析。分析是分析完了，但是問題還在，接下來如何處理？

按照存在主義的觀點，如果要消除一個人的焦慮和痛苦，就得讓他去正當化他的存在，去創造意義和價值。但是這麼做的困難有兩點：第一是你很難讓她自己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是不正當的；第二是創造意義和價值並不那麼容易尋找。

到這裡，走存在主義的道路基本上已經走不通了。因為薩特本身的倫理觀在解決問題的層面上幾乎毫無功能。

薩特本人走了另外一條道路，那就是政治運動的道路，他認為當社會的情境能夠讓每個人都有自由的條件時，也許人就能得到全面的發展，來實現自己本真的自由。所以他是一個馬克思主義傾向的人，一生都致力於實現社會主義。

要想解決這個女孩的問題，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精神分析的道路。

雖然薩特非常反對精神分析的無意識，但那只是薩特為了抵抗無意識而提出的觀點，實際上薩特本身的意識的概念里就包含了無意識。

我們說為什麼有些人意識不到自己是自由的？他發現不了存在的偶然性？是因為無意識當中的東西沒有浮現在意識層面當中，只有通過對這個女孩無意識的抽絲剝繭，才能讓她自己去認識到自己的自由，也才有可能真正去解決這個問題。

本文作者：李小毛

霍老爺公眾號讀者，讀書會成員

心理諮詢師，大學教師

精神分析愛好者，激進的溫和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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