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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淑貞:煙村三兩家1

那些最愛我們的人啊,今生只陪我們一程……

那年,老家的奶奶從床上摔下來了,摔下來了自己還不知道,在冰冷的水泥地里竟然躺了一夜。醒來後才覺得全身疼痛,不能動彈。在家鄉,這個季節的深夜,已經有了幾分寒意,而奶奶的那間房,窗戶過高且小,夏天進去也有幾分陰涼,更不必說是深秋詩節。

奶奶從床上摔下來,那把瘦瘦的骨頭,拆下來,恐怕也不如一把柴火的體積,我時常夢見她在瑟瑟風中走得蹣跚,弓得如同煮熟的河蝦似的脊背。那年冬天,我看見她站在灶台邊,灶台已經到了她的胸口,頓生了一種悲憫。孩提的時候,我扒在灶台上看她自如地往裡面擱小蒸籠,小碟……

像她這樣的女人,在我們那裡,隨處可見,然而這是這隨處可見掩蓋了他們那種悲劇性的生存,恰如螞蟻,碌碌一生,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在這裡,一個女人一輩子只有三次熱鬧。生、嫁和死。而在奶奶只有在黑白收身的時候的幾聲嗩吶和鞭炮。

據說,她出生的時候,不足月,母親死去,令她的生似乎一個不吉利的符號;後來,父親也抑抑而終;她被帶到一個陌生的家中,養起來。那家有一個女兒,後來就是我的姑奶,和她極為要好,情同姐妹。遠嫁後,她年年來看奶奶,每次都會梢上些糖果,花生,用小紙包著,分發給我和弟弟,去除了我們的紛擾之後,便靜靜地和奶奶談些家長里短。

多少年以後的今天,我回想起那些過往細節,想像當年,白髮蒼蒼的兩老嫗,在秋天的黃昏或者午後,分享著他們冷冷暖暖的人生經驗。該是怎樣一種溫老貧賤的素樸、溫馨而又幾分蒼涼的情景。

那時候,陽光透過闊葉的梧桐樹點點地撒下來,或者如同銀線,絲絲地越過窗欞,落在她們圍坐的小飯桌上,也有陽光從屋頂深灰色的瓦片直接漏下來,落在桌上,便是圓圓金葉。他們的頭髮,在這小小的光柱下,閃耀著五顏六色的光芒

奶奶便愛上了打小紙牌,是在唯一的體己、她幼年的姐妹淘——姑奶奶逝去之後。代表數字的極為簡單的線條畫,規則同麻將差不多。幾個人湊在一起,總是在我們庭院里,圍一桌,通常是老人,但不限男女。後來,那些老人陸續地死去,牌友便漸漸轉向年輕的媳婦里找。左壁家的李家嫂,右鄰家的陳嫂。開始是五分錢一圈,後來,後來漲到一毛,兩毛,三毛……

我那時放學回來,時常立在奶奶身後,總盼望奶奶贏,即便是如今,我依然看到奶奶贏總是很歡欣,雖然一天下來,也不過幾塊錢,但奶奶高興,那在她眼中通過她運籌帷幄贏來的錢,比我們每年回家給她的「大錢」更讓她歡欣。

這麼多年,我們給她的零花錢,或者在急用的時候,她從箱底摸索出來,給父母們在我們需要的時候花了,但父母一般是不會用她的錢。所以,她私下來存了一筆「」巨款」。一年寒假,在爐火傍邊,她說請我幫她一個忙,我詫異地看著她。她瑟瑟索索地轉進她的房間,半天走出來,手裡扭著一個烏黑的小紙片,說,看看,似乎有點羞澀和不安,問:這個是多少錢?還能用嗎?好多年了嘞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張10元的紙幣,都烏黑得發霉了,人民幣換了幾版。我知道她怕的是這麼多年謹小慎微揣著的,最後成為廢紙,很想跟她換,卻恰巧身邊沒有錢,後來不了了之。

那時,她對我也是極好的。那時候,每次走親戚,她總用小手絹包著糖果、餅乾留著給我們吃。後來我上了初中,寄宿在學校里,每逢周末總能吃到她留給我的小點心。

在人生的茫茫旅程中沒命地奔走,漸漸遠離了那些陳年往事,我們漸漸遠離了她的世界,那年寒假,為她照相,她坐在長凳上,背後是蒼黃的原野和稀疏的落光了葉子的小樹,風很大,一縷白髮在耳邊被風吹得零亂,並隨著冷峭的寒風獵獵起舞,那相片里沒有安詳,有的是一種滄桑和苦難,然而堅忍……

奶奶的手包著一層薄薄的皮,那年端午節摔過一次,叫人接骨,骨位卻不曾接正,所以一根骨頭凸了出來,似乎要撐破表皮伸出來,觸目驚心。但那時,家境不算好,我們都在念書,又說,快如土的人了,去醫院簡直是敗家子做的事,浪費錢。一擱就是十幾年。那沒有歸位的骨頭,多少年來一直這樣突兀地伸著,想像一下,偶爾腳崴了,都疼痛鑽心,不知道,這些年來。她是如何熬過那些苦楚的。

皮下已然沒有了肉,所以怕冷。那時偶然冬天會來場雪,而霜凍也常常光顧清晨的曠野,起來開門,即便起得並不早,門口的植物,屋上的瓦片,總是白白的一層。冬天大約是奶奶最難過的時日。她總是縮在火爐邊,沒人跟她講話的時候,她便打盹,她喜歡熱鬧,儘管著熱鬧不是她創造的,也許也與她無關,但她一味專註地聽著,聽著,如同搖籃曲一般,漸漸就入了夢鄉。

我們打電話回來的時候,她就湊在電話邊,聽不到聲音,但是父母的應話,總能讓她心裡安慰。她總是倚著門檻,出神地盯著父親手中的話筒,似乎想用眼睛來洞悉一切。後來父親在廳里裝了個分機,於是她也又機會接聽電話。但她常常以為,這電話是用來傳達重要的事情的,有時候父親不在,她匆匆地說幾句就掛了,以為太費錢。

新年總是她一年中最快樂的事情,那時候,我們從散落的城市回來,攏在她身邊,這時,她已經走不進我們的世界,然而便是看著我們在一起熱鬧的時候,她也會歡欣,腳步也輕快起來,靜靜地在廚房裡幫母親做點小雜事。紅紅的火苗伸出爐膛,將她的臉烤得通紅,她在那裡,滿意地坐著,偶爾也添把柴火……

要走的時候,她總是第一個起床,堅持要看著我們離去,站在路邊,靜靜的,說,明年早回來,在我們的心底,這出發意味著新的開始,是起頭,過程中有怎 樣難以預料的起落和輾轉,誰也無法預料。至於回歸,無暇去想,而在奶奶的小宇宙里,一切是周而復始的,所以她總能那樣的充滿歡欣地去展望明天。春天的絨球似的小油雞,冬天就成了飯桌的美餐, 荒蕪的田野,總是在春天綠成一個大草場,金黃的油菜花總是在五月鋪滿原野,去年的燕子會回來尋找舊年的屋樑;然而,在她所不知道我們的世界裡,天道易變數杳難尋,是她簡單的心是永遠無法到達的。

我總是在要走過那道山樑的時候回頭,看到奶奶漸遠的縮成小黑點似的身影,總覺得悵惘,雲水相隔,千山萬水,幸虧她沒有確切的距離概念,若她知道路途的迢迢難量,恐怕,在那樣荒僻的小天地里,她會感到無言的孤寂……

母親去了廣州,照看小侄女。父親留在家裡照看她。要父親打電話給哥哥,說是想看看曾孫女。怕活不到年底回家……素日,母親有時跟她發脾氣,但這麼多年,也沒有這麼長這麼遠地分開過,門前的園子,蒿草長得老長,多年的梔子花沒人照看,任由旁人連枝摘去,從前的時候,總是由她和母親在還是骨朵的時候便從枝頭摘下,養在水盆里……

那些曾經一起玩牌的老人,或死或散,跟兒女進了城裡的,死了葬在山頭的,剩下的,細細數來也不過幾個……她漸漸感到了孤寂。但孤寂之後依然做著自己的細屑的事,黃昏時候,查看小油雞是否如數宿籠,點數;清晨,看看小仔豬昨夜吃剩了沒有,是否到了添草的時日,找間壁的女人閑談,問時間,是否父親快要回家,趕緊做飯……

在她小卻圓滿的世界,她將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然後有閑,就去找人玩牌,但牌局一定要設置在家門口,父親外出,她要看家……她的世界,沒有分分秒秒的遞進,對時間,沒有一去不返的壓迫,春天去了是夏,秋走了有冬,看到門口的迎春花的枯枝冒出綠芽知道春天又回來……

馬淑貞,女,湖北陽新人。2003年畢業於湖北師範大學中文系,2011年博士畢業於清華大學中文系,2015年暨南大學博士後出站。現為北京某國企管理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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