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早知薛寶釵來，我就不來了

林黛玉：早知薛寶釵來，我就不來了

陳能雄/文

在《紅樓夢》第八回里，林黛玉聽說薛寶釵身體微恙，她冒著寒冷的天氣，去梨香院探望寶釵。正巧賈寶玉也在，他和寶釵有說有笑的，林黛玉笑著說：「我來的不巧，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她話中之意是早知道今天賈寶玉在這，她就明天再來，那麼就天天有人過來陪寶釵說話。

這是林黛玉一時戲言，可是我們都能聽出她話中帶些醋意。87版《紅樓夢》中陳曉旭飾演的林黛玉在講這句話時，聲音幽幽，尤其是說到最後幾個字「我就不來了」，強顏歡笑，聲音低緩，隱隱中似有苦澀之意，讓人聽了都有些心疼林妹妹。

林黛玉話中的「他」，我們都知道是指賈寶玉，有一天，我們會發現這個「他」，何嘗又不是指薛寶釵。就是在這一天，薛寶釵拿著通靈寶玉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永昌。」賈寶玉看著金鎖項圈讀道：「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賈寶玉和薛寶釵，無論是品貌家世，還是他們各自佩戴的金玉，都是世人眼中天造地設的一對。

當晚，林黛玉和賈寶玉在薛寶釵那裡吃晚飯，寶釵的媽媽薛姨媽聽說寶玉喜歡吃鵝掌鴨信，就自己做了些給他品嘗。林黛玉看到薛姨媽母女和寶玉有說有笑的，心下有些傷感，她想：有媽的孩子多好， 要是媽媽還在世，把寶玉邀請到自己家裡該多好啊！

席間，薛寶釵見寶玉要吃冷酒，就對他說起喝冷酒的壞處。賈寶玉一聽，趕忙放下酒杯，叫人把酒拿去溫熱下。林黛玉看寶玉這麼聽薛寶釵的話，臉上露著微笑，心下卻莫名的有些隱痛。正巧，紫鵑吩咐雪雁給黛玉送小手爐來，林黛玉對雪雁說：「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邊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他，比聖旨還遵些！」林黛玉這話明著是說雪雁對紫鵑唯命是從，其實是故意講給寶玉聽。

這個時候的林黛玉和賈寶玉，也就是十多歲的孩子，兩小無猜，自小一起玩鬧。林黛玉以為自己對寶玉像親哥哥一樣，到今天看到寶玉和別的女孩子這麼親近，心裡居然會這麼難過。年幼的她對男女之事還很懵懂，她不知道自己心裡為什麼有痛楚，她對賈寶玉微妙的感覺，已然超越了普通表兄妹的感情。

林黛玉初入賈府時，外婆溺愛，寶玉關心，那時候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還健在，賈府中的人也不敢看低她，把她當做「神仙妹妹」一樣看待。林黛玉寄居賈府，享受著「小公主」的待遇，她和寶玉都是賈母最疼愛的「兩個玉兒」，飲食起居，一應相同，探春等三位本家姑娘還不如她。林黛玉與賈寶玉同吃同住，一起嬉戲玩耍。這段親密無間的美好時光，不止林黛玉留戀，就連賈寶玉也時常回味。幾年後，林黛玉漸漸變得多愁善感，她時常誤解寶玉，賈寶玉不明內情，見林妹妹三天兩頭不理她，就哭訴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凈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裡。」

賈寶玉說得在情在理，林黛玉是有些小性子，可是她太在乎寶玉了，才會時常慪氣。在林黛玉的世界裡，異性朋友只有寶玉一人，把他當做生命的全部。而賈寶玉卻很博愛，從小吃丫鬟們的胭脂，對不同的女孩子獻殷勤，「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林黛玉自視美麗高貴，也不把這些普通的姑娘丫鬟放在心上，對寶玉的一些行為也就不以為意。

直到一個人的到來，林黛玉才越來越有危機感。這個人就是薛寶釵，林黛玉與她相比沒有多少優勢。薛寶釵是大家閨秀，才貌雙全，肌膚賽雪，更兼賢良淑德，見過她的人無不交口稱讚。她為人隨和，言行舉止得體，人緣極好，姑娘丫鬟們都喜歡親近寶釵。有些人在背後說林黛玉的容貌不及寶釵，尤其是性格沒有寶釵那麼寬容大方。

林黛玉的閨蜜史湘雲也開始倒向薛寶釵，在她面前說：「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在史湘雲等人的眼中薛寶釵是完美無瑕的，襲人更是時常在背後拿林黛玉和薛寶釵作比較，說黛玉愛使性子，寶釵寬宏大量。就連最疼愛黛玉的賈母，也親自出錢為薛寶釵舉辦生日宴會，併當著眾人的面誇寶釵：「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賈母說的這四個女孩子中也包括林黛玉。

別人再怎麼和薛寶釵相好，林黛玉也不會太過傷心，讓她最傷心的是賈寶玉三天兩頭找薛寶釵去玩，以前二哥哥一直陪著自己玩的，如今分身去陪別人了，林黛玉有些失落感。有一天，史湘雲歡聲雀躍地來到賈府，林黛玉和她坐在一起說笑，賈寶玉很遲才過來，原來他剛去薛寶釵那邊去玩了。林黛玉醋意頓生，冷笑說：「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賈寶玉說了句：「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林黛玉被說中心事，賭氣回房去了。

這個薛寶釵還有一項不為人知的本領，就是她常常會在寶黛兩人親密玩耍的時候，突然出現。比如有次林黛玉和賈寶玉躺在床上聊天，賈寶玉編了個故事開黛玉的玩笑，黛玉聽出來，羞惱地去擰寶玉。兩人正嬉笑著，薛寶釵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問他們有什麼開心事。

有一天，林黛玉聽說賈寶玉被賈政傳喚過去，怕他被責罵，擔心了一整天。當晚，她造訪怡紅院，卻看到薛寶釵先進了賈寶玉的房間，兩人歡聲笑語的，倒把她堵在了門外。林黛玉誤會了寶玉，躲在角落裡傷心落淚，她對寶玉又愛又恨，整夜未眠。第二天，林黛玉獨自一人在園中悲悲戚戚地葬花，可見，賈寶玉在黛玉心中有多重要，他的一些平常舉動，在常人眼裡也許不算什麼，卻可以使林黛玉心生漣漪。

後來，賈元春送給賈府眾人的端午節禮物，賈寶玉和薛寶釵的禮物是一樣的，而林黛玉卻和賈探春等姐妹相同。以前，林黛玉享受著與賈寶玉相似的禮遇，她初次品嘗到遭人冷落的滋味，而且這禮物中似乎有撮合寶玉和寶釵的意思，更氣人的是賈寶玉還要看薛寶釵手腕上的紅麝串，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雪白的臂膀看。

薛寶釵太優秀了，讓林黛玉都有些嫉妒，她想，薛家有財有勢，寶釵又有母親哥哥照顧，這一點就比自己強上多倍。縱使林黛玉知道賈寶玉和襲人關係非同一般，知道妙玉有情於寶玉，她都不把襲人、妙玉當做競爭對手，唯有薛寶釵是觸動她敏感神經的人。而薛寶釵少年老成，左右逢源，討好了賈府不少人，林黛玉一度以來覺得她心裡藏奸。

薛寶釵和賈寶玉的「金玉良緣」在賈府中盛傳，這是林黛玉心中揮之不去的芥蒂。後來，賈寶玉向林黛玉表明他不會在乎什麼金的玉的，在他的心中除了祖母、父母親外，第四個人就是林妹妹。賈寶玉贈手帕給黛玉，暗中向她表明心跡，林黛玉感動得熱淚盈眶，寫下《題帕三絕》。從此，林黛玉很少再拿薛寶釵和金鎖之事去刺激賈寶玉，而薛寶釵也和她結成了金蘭之誼。

林黛玉無緣無故就賭氣流淚的現象越來越少，賈寶玉漸漸放下心來，並開玩笑說：「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然而，表面上越是平靜，越是顯現出無奈和麻痹，用林黛玉自己的話說就是：「近來我只覺得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林黛玉沉默以對，不代表她真的對未來的情感歸宿放心了。她也知道賈寶玉一顆心都掛在她身上，可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里，兩個人並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這有王夫人等人的干預，還有世俗之人的眼光。

林黛玉對感情的患得患失，始終心存危機感。她就如同《葬花吟》中的落花一樣，「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無奈到「愁緒滿懷無釋處」。她恨自己無能為力，要寄人籬下，看人臉色，也恨自己不能擺脫對賈寶玉的愛，心中有「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之念。自己嬌弱如柳，上無父母為自己做主，下無兄弟姐妹可以互相照應，命若遊絲落絮，又怎能把握住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情呢？

林黛玉眼睜睜地看著薛寶釵由一個幕後的客居者，逐漸走向賈府的前台，開始和賈探春、李紈一起管理賈府家事。她很少再對著賈寶玉落淚，卻獨自一人徹夜想念著賈寶玉，淚水浸透了枕頭。直到薛寶釵和賈寶玉步入洞房，林黛玉的淚水已經完全乾涸，償還完前世的甘露之惠，憾然而去。

林黛玉常常想「既生黛，何生釵」，既然世上已經有了個林黛玉，為啥還有個薛寶釵？既然有薛寶釵，為啥自己還要來到賈府？在她年幼之時，就有個癩頭僧對她說從此不許見哭聲，除了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得相見。經歷一番情感掙扎後，林黛玉才發現，原來癩頭僧所講的「外姓親友」就是賈府親戚和賈寶玉。當她踏入賈府的大門開始，就開始了還淚的歷程，而薛寶釵的到來，讓她更怕失去寶玉，眼淚越流越多。

林黛玉此生就是來還淚的，可是她最初是想用一百年來償還淚水，希望這些淚水是在和賈寶玉攜手並進、同甘共苦時所流淌出來的，或喜悅、或幸福、或悲傷的淚水。有一天，她才發現自己只用了十幾年就流幹了眼淚。如果說賈寶玉是引發她落淚的人物，那麼薛寶釵則是讓她增加流淚頻率的女人。也許「木石姻緣」是天上的虛幻愛情，「金玉良緣」才是人間真實的姻緣！

林黛玉後悔來世上走一遭，更後悔自己會來到賈府。自從遇見賈寶玉，也許是前世殘存的記憶，讓她再難忘懷，這就是命運的作弄。早知薛寶釵才是賈寶玉的另一半，自己何必要來？「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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