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城闕知何處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蝶戀花·密州上元》

942年前的上元節，蘇東坡在密州（今山東諸城）用一首詞回憶了當年他在杭州任職時所經歷的上元節盛況。

100年後的同一天，辛棄疾寫了另外一首詞向人們描述了杭州城當晚的煙火繁華：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青玉案. 元夕》

除了以上兩位的詞作，有關正月十五上元節的熱鬧場面，還有其他人的描述：

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解語花.上元》周邦彥

列華燈、千門萬戶。遍九陌、羅綺香風微度。——《迎新春》柳永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生查子.元夕》歐陽修

古代人對於節氣和節日好像比現代人要敏感和看得重一些，可能是與社會生活水平以及人們的生活方式有關吧！想一想，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電視，沒有電燈——還能幹嘛？底層人民的小兒女們天一黑就要進入自我休眠狀態，富貴人家的小姐們想必也厭倦了日復一日的手工活，而年輕的公子哥們，但凡家中有點教養，及冠之前的日子都不會很輕鬆，擔負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重任，即使不用參加科舉考試，也有太多需要他們學習的東西。

而更大的問題是古時禮法嚴厲，男女不可私自接觸，更不可私下交往，陌生男人看到未婚女子的容貌也屬一種冒犯。所以，很多女子在嫁人前，都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結婚之前所能看到的男人除了自己的親爹就是兄弟。

但是，幽閉的閨房總有春光照入，禁錮的靈魂總有一方向往，風花雪月的故事、浪漫凄美的詩詞、甚至男子們所誦讀的經史子集，小姐們總能在或明或暗、半遮半掩之中讀得一二。

人生識字憂鬱始，《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就是被《詩經》點燃了潛伏在心中的小火苗，鬱郁而不得，害了相思病後死掉了。

雖然在程朱理學的影響下，湯顯祖所生活的明朝社會對女性的禁錮尤其嚴厲，但縱觀整個古代社會，在男女關係的問題上（尤其是對於女性的個性解放上），哪個朝代又是開放的呢？

當然，強大的統治者們在面對自身問題時的態度除外。所以，唐高宗把曾是他父親的女人，也就是他的庶母——武則天，變成了自己的老婆；而武則天即位後也像從前的皇帝們一樣，納寵無數；武則天之後，唐玄宗——也就是她的孫子，又從自己的親兒子手中把兒媳婦搶過來變成了他自己的老婆。

盛極一時的大唐，似乎有點兒任性了，開放程度果然不是蓋的。

但是，這樣的放肆也只有在大唐，而且也僅限於掌握了一定話語權的統治階層吧！

其他的人們，難道只能任由情愫暗漲，相思成疾？

答案當然是 NO！人們就是這樣，最為嚴禁之外往往有不設下限的放縱，最為岸然之餘往往是個不可思議的逗比。

被禮教所禁閉的人們，有一個一年一度的重大節日在等著他們放飛自我。

這個節日就是正月十五的元宵節，古時一般稱為上元節。

據傳，元宵節期間，朝廷不僅解除宵禁，允許百姓夜間外出歡慶，而且還全民放假，放得還特別長，從漢代開始的一天，到唐朝時變成三天，宋代時延至五天，明代時前後持續達十天——果然驗證了上面的邏輯：最為嚴苛之外往往有不可思議的放縱！

元宵節不僅放假，還解除宵禁——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確切說是意味著會發生什麼嗎？要知道平時在城市裡生活的百姓，除了喪、醫、婚嫁等特殊事件之外，夜間是被禁止無故出行的，違反者要被施以笞刑。

什麼叫笞刑？就是挨板子。不是用雞毛撣子鞭打你的小手心哦！腦補一下古裝劇裡面的鏡頭吧：「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所以，元宵節期間，人民是被允許夜間出行的，那麼，還等什麼？一年一次啊！還不歡天喜地、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滾出來浪！

上元節的夜晚，女人們究竟有多浪，身處兩宋之交的詞人康與之向我們描述了這樣的畫面：「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宜遊玩。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鬧蛾兒滿路，成團打塊，簇著冠兒斗轉。」《瑞鶴仙.上元應制》

什麼意思？你可以想像一下：成群結隊的女人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香風撲鼻、春衫裊娜……

這是要出事情的呀！請看《大宋宣和遺事》中的描述——「那游賞之際，肩兒廝挨，手兒廝把，少也是有五千來對兒」……

這又是什麼意思？讓純真的我告訴你吧：上元節當晚，汴梁城裡至少有五千對青年男女，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顧忌地手拉手、肩並肩地卿卿我我、談情說愛……

其實吧！也不用大驚小怪，這是他們在一年中唯一的一次機會，尤其對於未婚的女子而言，可能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機會。誰知道今年的「相約黃昏後」，就不會成為明年的「淚濕春衫袖」呢！

所以，既然有了這樣一個不存在任何尊卑貴賤和男女老幼之分的交往（浪蕩）機會，為什麼不去享受和把握？漫漫長年，人生苦短，午夜夢回，何以寄慰？杜麗娘死後重生，終與情人相聚，可那畢竟是小說和劇本呀！

所以，大家索性都放開了，賞燈、猜燈謎、吃元宵……也就糊弄糊弄小孩子和老爺爺老奶奶們吧！誰不知道你們的真正目的，早就備好了香囊、錦書、絲帕以及各種可以用來傳情達意的信物，眾里尋他千百度。

寫到這裡，忽然想起來最近熱播的《楚喬傳》，某一集里有個這樣的情節：一向高冷傲嬌的玥公子居然在上元節當天主動邀請星兒同他一起去看花燈。

你們都是這樣理解的吧：公子喜歡星兒，但是太高冷了，介於情面不好直接表白，只能暗搓搓地各種暗示：作為一個古代人，即便是傻子都知道上元節就是青年男女約會的好時節吧！而且人家還提出要與你同乘一匹馬呢？難怪小鸚鵡會一直喊星兒「傻瓜、傻瓜」。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除了向星兒暗暗表白，主要的原因是——如果說公子在上元節夜晚逛燈市屬於必須行駛的身份義務，那麼，他帶上星兒顯然是明智之舉。因為，即將及冠的公子玉樹臨風，身份顯赫，哪個單身女子不想委身與之？這裡面難免也會有階層相當、或者身世更為顯貴的世家小姐，拒絕她們，不會帶來什麼好事，甚至會引起無畏的紛爭。貴妃是一心想著將女兒嫁給他才一直對他護愛有加，而那個多疑的皇帝，一直對他都不冷不熱——他沒有任性的理由。

所以，不如拉一個人見人愛水靈靈的小姑娘跟在身邊，而且還需為她定製一套和自己看起來特別般配的情侶裝——這樣一來，即便那些看上他的女人們再瘋狂、再狂浪，也只能心死了吧！

也只有那個不怕死的糖葫蘆男無視兩人的情侶裝，還公然向星兒搭訕，但是公子目光如炬，不用出招就把人嚇跑了——「想吃糖葫蘆，我們自己買！」

可是，糖葫蘆據說是南宋才有的哦！公子，你所處的好像是南北朝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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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歸正傳，可見古代的上元節，跟情人節其實沒什麼兩樣，賞花燈、湊熱鬧是屬於已婚人士以及老人和小孩們的，對於未婚男女來說，無非是約舊好、相新知、解情思。

除了花燈，也會有煙火。

花千樹、星如雨、燈如晝、人如織、香滿路。

沒有一個節日比得上如此得熱鬧與繁華，也沒有一場宴會能讓人們如此得開懷與狂歡。

因為，這是一整年的期待，這是一輩子的嚮往，這更是幽長的黑暗歲月中難得見到的一點微光，是靈魂無處安放時的一個出口，是塵埃無處著地時的一次落定。

可是，即便是延續再長的節日也總有結束的時候，宵禁也不可能一直開放下去，煙火在天空中絢爛之後便化成了餘燼，盛大的繁華落幕，彼此各自回家。

這其中，有幾人真正收貨歡喜？

苦的是，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首處，只剩燈影闌珊，並不見那人。

一切如夢幻泡影，鳳凰城闕知何處，寥落星河一雁飛。

千百年的痛苦，終將沒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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