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PK武松，誰才是梁山第一好漢

前幾回中，我們主要針對《水滸傳》小說的情節故事進行了吐槽，今天開始，我們轉入人物品評部分，與大家聊聊《水滸傳》中的幾個關鍵性人物。

說到梁山上一百零八條好漢，金聖嘆在《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序》中稱讚到：「別一部書，看過一遍即休，獨有《水滸傳》只是看不厭，無非為他把一百八人性格都寫出來。《水滸傳》寫一百八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這個說法當然有些太誇張，梁山好漢中真正稱得上形象鮮明之人至多不超過20位。其餘的或者成對出現，令人難以區分；或者乾脆就是個過場人物，只是在分派任務時被作為填充符號使用罷了。

比如你能區分出解珍、解寶哥倆有啥不同嗎？他們一起出場、一起捉老虎、一起被毛太公誣陷、一起上梁山，上了梁山之後，兄弟二人也永遠是成對守關或者出征，甚至混入城中做密探也不忘哥倆手拉手一起走。再如你能描述出白面郎君鄭天壽、石將軍石勇、險道神郁保四等人的性格特點么？他們除了一個武功和王矮虎差不多（可以斗五六十個回合不分勝負），另一個在賭桌上打死過一個老千，還有一個膀大腰圓之外，他們三位的面目可謂非常模糊。甚至於梁山排位第五的大刀關勝，又有什麼性格特點呢？除了從外貌形象（棗紅面龐、卧蠶眉、丹鳳眼），到兵器坐騎（青龍偃月刀、赤兔馬），再到興趣愛好（半夜點蠟燭讀兵書），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抄襲關羽外，可以說是毫無特點。

魯智深和武松

當然，這裡我並非在貶低《水滸傳》的人物描寫成就，一百零八條好漢本來就不可能也不必要每個都寫得豐滿鮮活，小說能把魯智深、武松、林沖、宋江、李逵等幾個人物寫得生動鮮明，成為文學史上不可取代的經典形象，已經足以證明《水滸傳》是一部偉大的作品。金聖嘆稱讚施耐庵「其才如海」，此言非虛。

在眾多梁山好漢中，魯智深和武松的形象都被作者刻畫得格外豐滿，而此二人也經常被讀者拿來對比。且不說他們上梁山前的俠義之舉有相近之處——一個拳打鎮關西，一個醉打蔣門神；一個喝多了酒就去大鬧山門，一個喝大了可以徒手打死老虎；一個能夠倒拔垂楊柳，一個可以舉起三五百斤的石墩；一個後來出家做了和尚，一個意外扮作行者等等。他們上梁山後也分列梁山步兵將領的第一第二位，經常出雙入對，上陣殺敵。但其實仔細辨別之下發現他們二人從為人到處事，還是有很大分別的，下面就讓我們來仔細區分一番。

水滸卡 花和尚魯智深

首先，他們看上去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漢，但細究起來會發現其中存在很大問題。這裡最有代表性的例子當然就是魯智深為了救金翠蓮而三拳打死鎮關西，武松則是為了幫金眼彪施恩奪回快活林而醉打蔣門神。這兩個案例我們在此前的文章中已經做了比較詳細的分析，結論是魯智深打鎮關西是出於一種路見不平的俠義行為，並且打死鎮關西非他本義，更多地是因為他沒控制好力道，一時間出手過重所導致的惡果；而武松醉打蔣門神則屬於一種兩個黑幫之間搶奪地盤的競爭行為，武松幫助施恩一方打架鬥毆幾乎毫無正義性可言。

就在他們毆打對手的過程中，其側重點也很不相同。魯智深是先安排金翠蓮他們逃走，自己「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裡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的遠了，方才起身，徑到狀元橋來。」更多地是為被救對象著想，並且一坐就是兩個時辰，這番定力也是不容小覷的。甚至在我看來，打死鎮關西對魯智深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但讓他這樣一個性格直率、脾氣急躁之人一口氣坐4個小時看著店小二，才是真正的用心良苦。

而武松醉打蔣門神前則要求「你要打蔣門神時，出得城去，但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吃三碗酒，若無三碗時，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做無三不過望。」武松自稱這樣做的理由是「醉一分便有一分的力氣，醉三分便有三分的本事。」但這個理由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如果只是為了喝醉了才能獲得神力，那為什麼不幹脆在家裡喝上幾罈子再出門？所以武松遇店就喝三碗酒，並非為了施恩考慮，而更多的是一種自己耍帥扮酷的策略。

水滸卡 行者武松

再舉個武松愛耍帥扮酷的例子，就是武松出到孟州牢城，管營有意放他一馬，推辭武松路上害病，要免了他一百殺威棒，這是武松竟然沒有借坡下驢，反而叫嚷了起來「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鉤腸債，幾時得了！」用現在的話說，完全是沒事找揍的典型；而魯智深則不然，他為了救九紋龍史進，曾隻身潛入華州府，想要行刺太守，劫獄救人，但後來事情敗露被捉，魯智深敢於為了朋友隻身犯險，其勇氣和膽識就不必多說了。但就在太守要對他動刑問詢時，他卻說「不要打傷老爺。我說與你……」，其憨態可掬與耿直無邪的性格表露無遺。

太守喝罵：「幾曾見出家人自稱洒家。這禿驢必是個關西五路打家劫舍的強盜，來與史進那廝報仇，不打如何肯招。左右好生加力打那禿驢。」魯智深大叫道：「不要打傷老爺。我說與你，俺是梁山泊好漢花和尚魯智深。我死倒不打緊，洒家的哥哥宋公明得知，下山來時，你這顆驢頭趁早兒都砍了送去。」

說回武松一直逞強好勝，也並非完全是負面意義。他景陽岡打虎最初也是一時逞強，即使在山腰上發現了官府通知有老虎出沒的榜文仍硬著頭皮，為了顏面不肯下山，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有機會被老虎逼到絕境，以至於爆發出其全部能量，打死老虎，成就威名。鮑鵬山老師對於武松的一個評點我覺得非常到位，他說「武松是喜歡逞英雄，但逞英雄到最後也就真的成了英雄。」

電視劇中的魯智深形象

其次，相較於魯智深有一顆慈悲心腸，武松則屬於濫殺無辜之人。小說里武松殺人過度的例子比比皆是，原本為了報仇，去鴛鴦樓殺掉張都監、張團練和蔣門神尚屬說得過去，但後來竟把人家丫鬟夫人小廝一門良賤殺了十五口，就實在是殺戮太過了，頗給人一種李逵附體的感覺，而《水滸傳》封武松為「天傷星」也可以說是恰如其分（但魯智深被封為「天孤星」卻是莫名其妙，給人以強行湊字充數的感覺）。

再來舉一組例子，金聖嘆批《水滸傳》時曾概括出小說的一種寫法，即「正犯法」和「略犯法」，所謂「正犯法」，指的是情節相同的故事，而作者非要寫兩遍。比如有了武松打虎，還要有李逵殺虎；有了林沖押解，還要有盧俊義押解；有了劫江州法場，還要有劫大名府法場。作者故意「犯著題目」，把人家都極力避免重複的相同題材寫兩遍，而在其中努力寫出不同、寫出新意，將其才華展露無遺。所謂「略犯法」則是指情節相似的題材，被作者寫了兩遍，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魯智深瓦罐寺試禪杖與武松蜈蚣嶺試戒刀。

魯智深在瓦罐寺遇到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幾個老和尚和惡僧生鐵佛、惡道崔道成及飛天夜叉丘小乙，此時魯智深是前前後後，反覆詢問確認，才最終出手殺掉兩個惡霸為民除害；但武松蜈蚣嶺只是看到一個道士和一個美色婦人吃酒，就覺得這個道士不是好人，沒有任何調查取證的過程就先把道士的道童殺了，之後又殺了這個飛天蜈蚣王道人。雖說後來我們發現這個王道人的確是一個惡霸，但武松未經調查就動手殺人還是顯得太過草率和隨意了，並且沒有任何事實表明那個道童也是壞人，他很可能只是被王道人擄上山來做僕役的附近村舍的可憐孩子而已。幸好武松沒有把那個婦人一起殺掉，證明他還有一絲理智和善良。

電視劇中的武松形象

當然，我們說武松性格上有更為暴虐和魯莽的傾向，也是相對魯智深的宅心仁厚而言的。要是相比於黑旋風李逵，我們就會發現武松其實人性得多了。同樣面對老虎，武松先是「啊呀！」一聲大叫，驚出一身冷汗，「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李逵則是「在窩內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捨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裡去了」。相比李逵的勇猛無畏而言，武松的表現則更接近於一個普通人。金聖嘆此處批到：「武松文中一撲一掀一剪都躲過，是寫大智量人讓一步法，今寫李逵不然，虎更耐不得，李逵也更耐不得，劈面相遭，大家便使出全力相搏，更無一毫算計，純乎不是武松，妙極！」實在是一語中的！

電視劇中的魯智深形象

最後，相比於武松江湖經驗豐富，魯智深則更為天真單純。金聖嘆曾在批李逵時說「真是一派天真爛漫」，對於那個殺人魔王，我實在不覺得有任何天真爛漫可言，倒是魯智深，確實配得上「天真爛漫」這四個字。舉一例，在武松路過十字坡時，曾被孫二娘下蒙汗藥算計。但以武松的江湖閱歷，早就看出其中有詐，將計就計制服了母夜叉孫二娘。但後來在其丈夫張青口中，提到了這麼一件事：

小人多曾分付渾家道：『三等人不可壞他。第一，是雲遊僧道，他又不曾受用過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則恁地也爭些兒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姓魯，名達，為因三拳打死了一個鎮關西，逃走上五台山，落髮為僧，因他脊樑上有花綉，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魯智深，使一條渾鐵禪杖，重六十來斤，也從這裡經過。渾家見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藥，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動手開剝，小人恰好歸來，見他那條禪杖非俗，卻慌忙把解藥救起來，結拜為兄。

原來魯智深也曾經路過十字坡，並且真的著了孫二娘的道，要不是張青回來得早，十字坡就可以出售「花和尚肉包子」了。我甚至可以想見魯智深以他慣有的「大踏步」姿勢走進店裡，全無心機地胡吃海塞一通，後來被蒙汗藥麻翻撂倒，在被人剝光衣服放在肉案子上的詼諧場景。甚至就憑其一貫「大踏步」的走路姿勢，就足可見出其心中無礙，坦蕩率真的性格特點。

萌版 魯智深

其實對於魯智深與武松之間的性格差別，金聖嘆早有論斷，所謂「魯智深是聖人，武松是神人」，雖然這究竟何為「聖」，何為「神」，金聖嘆沒有進一步解釋說明，但我們大體可以理解為魯智深的「聖」是一種人性上的光輝，而武松的「神」更多地是指他一身的神力。當然這樣來說又會遇到另一個問題，即魯智深也有一身神力，絲毫不遜於武松。所以相比於武松而言，魯智深更是一個從內到外都惹人喜愛，受人尊敬的形象。也正因如此，魯智深最後能夠圓寂修成正果，而他那豁達通透的個性也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讀者。比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就被戲詞中魯智深一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弄得瘋魔了一般，而賈寶玉也確實是體會到了魯智深心中「佛性」的一面，這個「情僧」寶玉可以說是花和尚的真正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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