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鄔惕予先生曹雋平

最新 06-03

鄔惕予（1929—2009），湖南新化人，本名鄔迪於，字朝吉，號西江樵子，自署萸江一怪。生前系湖南省書協名譽理事。

其楷書精嚴險勁，秀逸典雅，自成一格，世稱「鄔體」。先後出版《〈道德經〉小楷字帖》《鄔惕予楷書〈千字文〉》《鄔惕予書法》，在千年學府嶽麓書院等名勝書碑數十處。其子鄔江彎正在搜集整理其作品並已與北大方正簽約聯袂推出「方正鄔體」字型檔。

懷念鄔惕予先生

曹雋平

1992年秋，有幸得觀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道德經〉楷書字帖》，被其中端莊典雅的歐體小楷所震撼，當時便感嘆世間竟還有如此高手。歐陽詢是湖南長沙望城人，黃自元家在湖南安化，秉承歐陽詢衣缽的這位高手是出自湖南新化西江灣畔的樵夫——鄔惕予。雋平有幸，於是年冬在湖南湘潭拜鄔惕予先生為師，得其教誨十多年，時有「醍醐灌頂」之恩。

其書

首都師大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副院長甘中流教授曾在所撰《不求法脫不與法縛》文中說：「今世學歐而有成者數家，惕予先生之作誠可以卓然獨立於其間。」1991年，千年學府嶽麓書院重建時，當時對碑廊中的第一碑——《嶽麓書院源流記》由誰書丹，醞釀很久，最後有關專家力排眾議，決定延請隱居在湖南新化鄉下的鄔惕予先生執筆，鄔老自此名聲大振（2012年，我才得知那位力排眾議的是畫家何鐵凡先生）。鄔惕予先生還為湖南常德碑廊、廣東四國碑林等數十處名勝書碑。

1992年，鄔惕予先生《〈道德經〉楷書字帖》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後，2006年又有《鄔惕予楷書〈千字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07年《鄔惕予書法》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2005年，鄔惕予先生書法展在湖南長沙舉行，這時鄔老已經癱瘓8年，許多觀眾說：世間還有這麼好的字，一定要出版啊！

先生曾在瓷廠工作多年，因長期在瓷器上書寫的緣故，喜用瓷廠專用的線子筆，這種筆筆桿特長，桿頭竹節突出，比普通筆更有分量，常人望而生畏，不敢提筆，先生用起來卻得心應手。先生的用筆信守「方而不僵，圓而不滑，剛之若山，柔之似水」的原則，極少出鋒，使轉提按，不事張揚，不拋筋露骨，不矯揉造作。他在接受湖南衛視《藝術玩家》採訪時曾說：「歐體字寫得方一點，我就寫得圓一點；歐體字寫得瘦一點，我就寫得比它胖一點。」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綴法第二十一》有言：「書法之妙，全在運筆，該舉其要，盡於方圓。……妙處在方圓並用，不方不圓，亦方亦圓，或體方而用圓，或用方而體圓，或筆方而章法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鄔惕予先生可謂深得其理！

在用墨上，先生酷愛極濃的宿墨，落筆有高山墜石之勢，入紙具錐畫沙、印印泥之妙，立體感極強，而又華滋秀潤，一片靜藹。欣賞先生的書法，給人最大的感受莫過於一個「靜」字，電視製片人楊暉看完先生的作品後，曾對我說：「我雖然沒有見過你的老師，但我想鄔先生一定是個內心非常寧靜的人。」

先生的書法不只是「靜」，他主張「楷中兼行」，也曾說過「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其字的外圍用筆雖重若泰山，內部行筆卻纖巧空靈，用筆輕重虛實對比之強尤甚於顏體，力透紙背，撼人心魄。用筆之大膽，用墨之濃重，古今罕有。他功底深厚，技法嫻熟，運筆極為輕靈活潑，頗具行書筆意，將「端莊」與「靈動」這對矛盾體結合得非常成功。楷書之難，難在「楷中兼行」，即在結構準確、筆法精到的同時，又體現行書的筆意，連「宋四家」的蘇東坡都不免感嘆「真書難於飛揚」。鄔老的成功之處，恰是在精嚴險峻的基礎上，巧妙地融合了趙孟頫的行書筆意，我至今記得當年鄔老走筆如飛寫楷書的情形。

先生作書精研結體，內斂處比歐陽詢更緊密，放縱處比褚遂良更飄逸，整體觀之，疏密得宜，清新悅目。在章法上，先生巧借楊凝式的《韭花帖》，無論字距行距都拉得很開，空靈出塵。先生曾說：「字是有生命的，應該給它留下足夠的空間。」讓人驚嘆於他的駕馭能力之高超了。讀先生的書法，如行深山小徑，遇得道高人，聽其娓娓談道，如微雨中沐春風，盪盡胸中塵埃。

先生一生，不受時風的影響，追求「寧為卧溝磐石，不做過眼煙雲」的境界，他知道，藝術家要想傳世，靠的是作品。即便是在晚年癱瘓後，每天仍要請人抬起來，鋪紙濡墨，再由旁人將筆置於手中，寫上一兩幅。2001年後，他的手嚴重發抖，吃飯夾不了菜，每餐要人餵食，寫字時需由旁人將痙攣的手指掰開，置筆於手中，即便如此，他寫出來的字卻堅如磐石，穩若泰山。正是這種簡單而執著的追求，排除了一切物慾的干擾，加之鄔惕予先生長期僻居湘中，得瀟湘之靈氣、湖湘之性情，積深厚的學養與70年的磨鍊，終於修鍊成唐楷的絕響，堪稱「未受城市工業文明影響的藝術精品」。晚年的先生，鍾情於「板橋體」，試圖以之變格，所書在原有基礎上更趨於生拙老辣，惜乎1997年摔傷致癱後無法寫出更多精彩的作品，是為憾事。

其詩

熟知鄔老的人，不僅折服於他書藝的高深，更欽佩他的詩才和人品。先生12歲成為孤兒，其後當過兵、教過書，在瓷廠當了20多年繪瓷工人，退休後種菜犁田、吟詩寫字。他有一首《樂農歌》，頗具淵明遺風，是20世紀80年代從瓷廠退休後躬耕隴畝的生活寫照：

農村春日樂何如？口呆筆拙意難抒。竹筍剝來鮮且嫩，雞雛孵出雉而柔。山田水白浮群鴨，林木芽青落鷓鴣。紫燕南歸覓舊壘，黃鶯北徙育新雛。油菜花黃金燦燦，麥苗葉茂綠油油。日出雲開秀山水，紅男綠女滿田疇。鐵牛奏出交響樂，秧壟排成八陣圖。魚泳池中光閃閃，豬眠欄里胖乎乎。蔬菜滿園隨意摘，濁酒盈缸任情浮。興至胡謅詩兩首，閑來浪作幾行書……

詩中所寫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魚泳池中光閃閃，豬眠欄里胖乎乎」，那蠢笨的小豬居然被他寫得可愛至極！

先生尤擅撰聯，1992年冬我陪同先生造訪湘潭師範學院藝術系，他應邀為國畫家曾景祥等先生作書，當場口占手書「丹青傳四海，桃李滿神州」（贈曾景祥先生），「為精華添異彩，化腐朽為神奇」（贈裝裱師），「曉日騰雲起，平沙落雁飛」（贈向曉平老師）。聯文別出心裁，不落窠臼，符合人物身份。

鄔惕予書跡

其人

先生為人作書，有求必應，慷慨揮毫，不計酬勞，常常笑謂求書者：謝謝你給我練字的機會。雋平不才，蒙先生錯愛，多有手澤遺我，我至今珍藏著先生第一次題贈給我的嵌名聯：「勵磨成雋彥，碩果出平時。」先生對我的殷切之情，令我慚愧，也激勵著我在書法藝術的道路上不斷前進！前進！

先生誨人不倦，弟子遍布湖湘，從鄔門走出的書法研究生、博士生多達數十人，如今湖南書壇的中堅人物鄢福初、蘇美華等皆為其入室弟子。先生仁懷處世，藝術傳家，子江彎除容貌酷肖先生外，書藝也深得先生的衣缽，在國內屢獲大獎；女小明聰慧超人，現執教於婁底、新化一帶，弟子遍布城鄉，聲名遠播。據說婁底、新化一帶習「鄔體」者已逾十萬。

2009年12月23日，先生仙逝後，我與一幫同門追思先生的人品，大家一致認為，先生人格最偉大之處在於他始終將別人裝在心裡，一心為他人著想。

性情

鄔惕予先生曾云：「楷書一樣能表現人的性格和情緒，只是表現的不是那些張揚的、激越的、趨於動態的情緒而已。楷書表現的是那種寧靜、恬淡、細緻、平和的心境和情緒，楷書能將靜態的美表現到極致。」

先生曾在六十剛過時寫道：「富貴榮華我弗求，惟圖翰墨耀千秋。名傳於世生無望，字未驚人死不休。」對此，書法名家鄢福初曾說：「鄔老生活在一個書壇追求荒率、野逸的時代，所以他的書法成就不太為時人認同，否則其影響、名氣會更大！」1998年，歐陽中石先生第一次見到先生的書法，欣然題詞：「味得個中甘苦，直趨書理殿堂！」2005年，著名學者馮其庸在欣賞完先生所書的《千字文》後，題詞曰：「率更規模，河南韻致。奉題惕予先生法書，馮其庸。」

2007年，張海先生為鄔老書法集出版題詞：「清雅奇逸。」同年，文懷沙為鄔惕予先生題詞：「險勁橫軼，秀雅醇和。何道州贊率更體勢語，斯八言求之並世，惟惕予先生庶幾承擔無愧！」「險勁橫軼，秀雅醇和」本是何紹基當年讚美歐陽詢的話，如今文老認為「斯八言求之並世，惟惕予先生庶幾承擔無愧」，足見鄔體境界之高。

（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