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嬛衣魚見聞錄·三
嫏嬛衣魚見聞錄·三
一 ，妄心
因昨日與戴君夜聊卡夫卡，言讀書機緣。少年閱卡夫卡，難品其味。如今再讀，別有一番滋味。今日遂攜其《卡夫卡小說選》至校，並囑我可翻看（余亦有卡夫卡全集，束之祖宅久矣）。其書購於廿年之前。久不翻動，自然泛黃。據其言，昨日翻書，偶得一存摺。有五千之數。頗類鍾書君語：明知錢屬己，偏有意外之喜。餘思及數日前讀明人江盈科《妄心》一文，與戴君戲曰：君若不翻此書，余可得一存摺，得錢5000；若買彩票，再中5000萬，可購別墅一棟，豪車一部。君何其忍心毀我生活？戴君亦回以明人劉元卿《應諧錄》寓言一則：昔人有睹雁翔者，將援弓射之，曰：「獲則烹。」其弟爭曰：「舒雁宜烹，翔雁宜燔。」競鬥而訟於社伯。社伯請剖雁，烹燔半焉。已而索雁，則凌空遠矣。大笑。遂錄之。（5月20日）
二，不見替人云爾
晨讀唐詩，讀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一詩，思及杜氏一典。《新唐書·二0一·杜審言傳》載:初，審言病甚，宋之問、武平一省候何如，答曰「甚為造化小兒所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雲。《紺珠集·景文龍館記》大抵相近，首句雲「杜審言好大言」，此句頗可玩味。杜氏不見替人之言，是大言，亦是玩笑語。杜氏死後，大唐詩人燦若群星。其孫杜子美更是熠熠生輝，光照千古。又思及章太炎語:「吾死以後，中夏文化亦亡矣」。章氏之死，中華文化在民國數十年更見輝煌。更有後來居上之勢。德國作家托馬斯·曼亦有名句:「我在哪裡，哪裡就是德國。」儼然德國文化代言人，一人絕不足以代言一國之文化。余英時仿此有句:「我在哪裡，哪裡就是中國」。固然現今國內文化、學術因文革、教育體制等幾近淪亡，所謂「禮失求諸野」，「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中國文化絕非余氏一人可代言。弦歌不輟，薪火相傳，必有後來者，有待來日。
二主語
與諸生講詩。言詩有缺主語，反有美感。如「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等皆是。缺主語之詩，或明主語，或想像主語。然習焉不察，缺主語句者，細思或有可玩味之句。遂問諸生「逼上梁山」主語為誰？貪官耶？污吏耶？昏君耶？霹靂火秦明，誰逼之上梁山？「替天行道」者為誰？誰可「替天行道」？續問「為人民服務」為誰？是人皆可為人民服務乎？誰人有資格為人民服務？諸生無語。
三 真假
《世說新語·任誕》記「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典：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反。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記得早年讀陳傳席《悔晚齋臆語》（書在家，不能查找）言王子猷曰，雪夜一人往返，何人可知？言外之意，王氏有邀名之嫌。疑王氏者，不知是否陳傳席為第一。古人疑太史公《項羽本紀》中項王歌詩之事:何人在場，又何人記錄？倘若疑史書之真偽，尚情有可原，然紀曉嵐疑蒲松齡狐鬼與人於卧室對語之事，簡直迂腐至不可饒恕之境地。如此疑下去，世上有何書可讀？除《論語》是弟子所記，孟子見梁惠王又有何人在場？《漢書》以「實」見長，卻不如太史公《史記》。寶玉黛玉「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此情此景此境，必道此語，必為此事，讀來作者之文與讀者之心。若合一契。真矣！
四
昨日聽同事恩慈講《六國論》，蘇明允一文，借古諷今，意在澶淵之盟，以達上聽。高步瀛《唐宋文舉要》評價到位。文章開門見山:六國破滅，弊在賂秦。然，賂與不賂，並非亡國之要。昔者頡利可汗屯兵灞橋，大唐岌岌可危，太宗李世民舉長安國庫所有以賂之，得以換來喘息。子曰，知恥而後勇。趙宋缺後勇之條件。細加比較，六國之割地與趙宋之賠款，實有不同。《孫子兵法》言，兵者國之大事。言戰，必備二者，其一，錢糧，其二，將帥。六國有將帥而少錢糧（或有卻難以與秦抗衡）；趙宋有錢糧而少將帥。太祖杯酒釋兵權，重文輕武，有宋一代，實無像樣戰例，倒不如晚清尚有中法一戰。再者，戰國數百年大亂，殺人盈野，殺人盈城，人心思治。秦有為之君數代，商鞅變法，經濟提升，六國賂與不賂，皆有亡國之虞。有鑒於此，趙宋倘不割地賠款，或早在鐵蹄之下矣。 澶淵之盟後，宋、遼之間百餘年間無大規模戰事，禮尚往來，通使殷勤，雙方互使共達三百八十次之多，遼邊地饑荒，宋使使賑濟，真宗崩逝，遼聖宗「集蕃漢大臣舉哀，后妃以下皆為沾涕」。方有趙宋二百餘年太平。然，即便如此，明允之文無意義耶？非也！士大夫之責，在於胸懷天下之態度與敢於天下先之批判精神。對錯與否，並不重要。如此精神，世代可頌。
五 松下清風
昨晚坐班，閑翻《語文教育漢字教學》，講「下」字，列舉詩歌數句。中有「清風松下歇」一句，此句是南朝張融的句子。題乃《別詩》，詩云:
白雲山上盡，清風松下歇。
欲識離人悲，孤颱風明月。
另，唐人李山甫 《賦得寒月寄齊已》詩云:
松下清風吹我襟，上方鐘磬夜沈沈。
已知廬岳塵埃絕，更憶寒山雪月深。
高謝萬緣消祖意，朗吟千首亦師心。
豈知名出遍諸夏，石上棲禪竹影侵。
首句頗有名。「松下清風」可謂熟典。此典出《世說新語·言語第二·六七》:劉尹雲:「人想王荊產（王徽）佳，此想長松下當有清風耳。」此等境界，令人浮想聯翩。衡量一本文學作品，是否經典，或許有諸多標準，但，倘若對民族語文貢獻熟（成）語典故類，可算其一。先秦諸子，左傳，可謂多矣。《世說新語》亦復如是。
六
讀王鼎鈞先生《文學的種子》，讀畢。末一篇《閑話作家》，引用《列子》中的故事說明讀者與作者之關係。並言作者不可偽裝。原文如下:「有個年輕人，每天早晨到海邊散步，海鷗紛紛落在他肩膀上。有一天，他父親對他說，你捉兩隻海鷗回來給我下酒。他答應了，可是這天早晨他來到海邊，海鷗只在他頭頂盤旋，不肯挨近他。」心內殺機，盡在眉宇。鷗鳥有知，怎能不覺！《禮記》云：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誠哉斯言。又，睡前讀《世說新語·言語第二·四五》:佛圖澄與諸石游，林公曰:「澄以石虎為海鷗鳥。」劉孝標註典出《莊子》。《莊子》實無此故事。出於《列子·黃帝第二》。王鼎鈞先生的「下酒」之說，是戲談。原文是:「吾聞鷗鳥從汝游，取來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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