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里背負父屍回家鄉

歷史只會被遺忘，不會消失。你以為它消失了，它卻像一片秋天的落葉，蜷縮在某個石縫中，如果有緣，還會相見。

一

昨天在《不是高考，我可能是個木匠》中提到挖葯的師傅徐安珍（昨天誤為徐光珍）摔死在廬山(沒有高考，我可能是個木匠），我的一位發小發來簡訊說，她知道更多的細節。

發小和徐師傅家在一個生產隊，兩家相隔只一座百來米高的小山。在我考取大學後，發小留在英山當老師。徐師傅摔死廬山的事是在我考取大學之前，但兒子去廬山尋屍是在我上大學之後，發小知道我不知道的故事。

下面是發小的微信——

具體時間我記不住了，藥師在廬山失事的消息傳回村裡，大家都很難過。他的孩子還小，村裡幹部會同本家去了幾個人到廬山去，回來說，就地安葬了。

幾年以後，他兒子長大了，決意去廬山拜祭。村裡幹部沒攔住，他只身前往。在那個年代，攢點車票錢很不易，住店請人幫忙都不可能，所以，一路上的艱辛，可想而知。年輕人到達失事地點後才知道，當年村裡去人根本沒有辦法下到懸崖底部收屍，說安葬了他父親只是安慰他家人的說法。

藥師兒子找到確切墜崖地點後，從下游溝底往失事地點爬，用砍刀開路，經過幾天幾夜的跋涉，找到了遺骨，一塊一塊撿起，用布包裹，放進背包里。也許是他的孝心感動了上蒼，讓他沒有出危險，他回家一臉疲憊，滿身髒亂不堪，幾乎是一路乞討回來的，全村人都為之落淚。

看到這裡，我喉管發硬，眼淚從眼眶裡漫了出來。

我知道藥師有個兒子，跟我年歲差不多，我不知道背父屍回英山的是他哪個兒子，這真是感天動地的故事。

英山到廬山現在高速自駕游是兩百多公里，在80年代。兩地之間沒有直通的鐵路和公路，必須公交車和船來回倒換，500里水陸舟車，是一段非常艱苦的路程。

二

這幾乎是兩千年另一個背屍悲壯故事的再版，那屍首的起點也是廬山附近的九江，終點也是英山。

「門對英山尖，客上主人煙。」我們家東面十幾里的地方是英山尖，每天早上，我都要看到太陽從它的山尖上升起，一直爬到老林沖的頭頂。

英山縣得名就是因為英山尖。英山尖是古代英國的中心。英國人是皋陶之後，有人姓英，歷史上最著名的英姓人士是漢初三大猛將之一的英布，他就出生在離英山尖不遠的六縣(今六安市城北鄉)。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英布率驪山刑徒數千人起義，歸屬楚王項羽。他作戰英勇，常為先鋒，率部從間道擊破守函谷關秦軍，使項羽得入咸陽，被封為九江王，都六（今六安）。楚漢戰爭中，英布叛楚歸漢，從劉邦擊滅項羽於垓下，劉邦封他為淮南王，仍都六。

項羽死後，劉邦稱帝，淮南王英布成為異姓諸侯王之一。英布以六為都城，治下的地區包括九江、廬江、衡山、豫章等郡。

漢十一年（前196），呂后誅殺了淮陰侯，英布內心恐懼。這年夏天，漢王誅殺了梁王彭越，並把他剁成了肉醬，又把肉醬裝好分別賜給諸侯。送到淮南，英布正在打獵，看到肉醬，特別害怕，劉邦三大猛將中的兩位都死於非命，只剩下英布，英布自知死期不遠，不得不宣布反漢！流氓政治家劉邦親率大軍征討，劉邦手下又一個流氓政治家長沙哀王吳回派人在九江誘殺了英布。

英布被害後，劉邦將其首級懸掛鄱口示眾，英布手下有員虎將叫吳芮，偷得英布屍身，三天三夜直奔英山尖而來。英布在英山尖駐紮過，這裡離英布的家鄉又很近。

吳芮將英布屍身背到英山尖王家界金盆架安葬。吳芮在墓側建起一草廬，孤守墓冢。為避免劉邦追查，剃髮為僧名為「了塵」和尚，後收了一些徒弟，在英山尖上造起了「文殊寺」，終生為英布誦經、超度。直到劉邦死後，惠王為英布平反，追封為「九江王」，「了塵」和尚才壽終圓寂。

英山尖下的英布墓

三

徐安珍師傅是老林沖唯一的一位挖葯人，在那個幾乎什麼手藝都禁止、只許耕田種地的年代，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成為一個專業要求非常高的挖葯人的，不知道他的師傅是誰。我也不知道在那樣一個用工分、口糧等將農民牢牢捆綁在土地上的年代，徐師傅怎麼可以經常自由出入山中挖葯，甚至以後遠赴廬山？這真是讓人吃驚，也許到廬山挖葯時大集體已經解散。

英山身處大別山中，香附、桔梗、元胡、蒼朮、夏枯草等尋常藥材遍地都是，也不值錢，徐師傅挖的都是較為值錢的名貴藥材。

那時的老林沖，有一位醫術拙劣的赤腳醫生，他只會使用常見西藥。農民得病，住不起醫院，也看不起那位赤腳大仙，經常是自己按秘方扯來藥草自己治病。徐師傅了解藥性，成了當地半個醫生。

大概是1972年，父親因為半夜巡視生產隊里的莊稼怕被賊偷，被土地婆（蝮蛇）咬傷，腿腫得像水桶，沒有用過西藥，只派人問過徐師傅用什麼草藥，我和哥哥們就去挖草藥，搗爛敷在父親的傷口上。蝮蛇毒性非常大，父親差點丟了性命。我一生沒見父親休息過，就那段時間，他不能不氣息奄奄地躺在炕上。

在老林沖讀書時，毛澤東要學生學工學農，杜光炳老師就讓我們背誦湯頭歌訣，學中醫。有一天，他請來50來歲的徐師傅帶我們到山中挖葯，這是我和徐師傅唯一的一次近距離接觸。徐師傅不愛說話，平時見他到大隊辦事，總是不聲不響。

那天清早，徐師傅來了，背著一個藥包，手持一把葯鋤。他帶領我們淌過東河，攀登陡峭的黑岩。三十多年過去，那次挖葯的細節許多我已經記不太清了，我只記得在在一個山溝里有山泉的地方，我看到一株不曾見過葉子非常嬌嫩的草，我叫徐師傅來認，他說這是「半夏」，可以治很多病。

我們從黑岩又爬上馬鞍山，邊攀爬邊尋找，越是艱險的地方越有藏有好葯的可能，就越是要迎難而上。葯沒挖回多少，忙了一天，累得幾天腿都是硬的。我不知道以徐師傅50歲的年齡，他怎麼可以什麼山崖都敢上，而且天天像猿猴一樣出沒深山中，他敢於到廬山的懸崖上去挖葯，可見他對自己的能力有著充分自信。現在想起來，這樣一個不聲不響的漢子身上其實蘊含著極大的能量，他的兒子能夠500背會父親的屍首，看來也是遺傳了父親的剛烈和堅毅。

時光像漫漫卷過的洪水，淹沒了許多生動的人和事，但他們並沒有消失，遇到適當的情景，這些亡靈就會在大地上再現他們的生動身影。那位500里背父屍回鄉的小徐，安知他不就是兩千多年前的吳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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