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個越南裔爵士音樂家的見面，不聊音樂

寫在前面的話

曾經跟在大叻遇到的漂亮的越南阿姨許諾，我以後每年都去那裡看她，一晃兩年，不僅沒有能重新回到越南好好的過上一個月的時光，就是連護照都沒有再次打開過，前段她用Tango發信息告訴我，她已移民加拿大。我和她最後的見面定格在了西貢街頭的一家餐廳，第二天一早我就要獨自登上去往金邊的大巴。那一宿西貢的夜晚特別美，我一夜沒睡，坐在范五老街的酒吧里，一杯一杯地喝著啤酒看形形色色的越南人美國人歐洲人，還有中國人，像是一個坐在隱秘之處窺探世界的偵探。

人說熱愛某個地方並不是因為那裡多美好，而是懷念那個時候的自己。跟很多去過越南的中國朋友聊起過那裡，他們的大部分確實對於那裡並沒有什麼好感，「太窮」，「太愛美金」，「導遊太黑」。我曾經在這個公眾號里寫過幾篇遊記，還有一篇關於Boat People的故事，我是熱愛那裡的，以至於我會心情愉快的時候就去北京的越南餐廳吃一碗米粉，前段還找到了一家專門做Bahn Mi的餐廳。當然，我同樣熱愛那裡的文化，甚至買了一本包括關於越南雄王信仰的書籍，我熱愛Trinh Cong Son的民謠，他一直在講述悲情的越南，儘管我聽不懂歌詞，但音樂是通感的藝術，語音並不構成障礙。就是那年從越南回來的時候，我無意中知道了美國越裔爵士小號手Cuong Vu，如今的我依然談不上是一個高級的爵士樂迷，充其量是一個知道點爵士歷史，會聽爵士的人而已。當JZ的朋友在朋友圈發布Cuong Vu三重奏的上海演出信息的時候，我特意去了上海，自費。

在所有關於Cuong Vu的介紹里，都必然少不了幾個名字：Pat Matheny，David Bowie和Laurie Anderson，在一個音樂人的履歷里，跟這幾個人有著密切的聯繫的確已經是無上的榮光，我想，在上海和北京的演出里，其中的一些人一定也是感受到了這幾個人的引力而慕名前來，那兩個夜晚是充滿瘋癲和美妙的。

跟JZ的朋友打了招呼，我想跟Cuong Vu見個面聊兩句。演出結束後，我在休息室等他，他叫了一份烤雞翅和一杯啤酒，很安靜地坐下。「我想跟你聊聊你的跨文化背景和那你在越南的童年，不知道你是否介意？」Cuong Vu抿了一口啤酒，「當然不介意，但是我對越南的記憶可能會讓你有些失望的。」他不到六歲就跟著家人離開了越南，從西貢一路乘船漂泊到了美國，確切地說是逃難（因為越共進攻北越導致西貢淪陷，在這個階段從西貢乘船偷渡逃亡的都是Boat People），他們到達美國的地點是西雅圖的貝爾維尤，「我現在僅存的越南印象就是那裡的海灘和街邊的小攤販，那時候太小了。」可能是那段記憶過於悲慘，Cuong Vu並不願過多地講述乘船一路的過程，他甚至不願意自己跟Boat People有太多的關聯，這個我本以為可以深入的話題很快作罷，和之前遇到願意滔滔不絕講述過去的越南裔們不一樣，Cuong Vu咬了一口拿在手上的雞翅，咬了一口，我把它看做是他示意我進入下一個話題的暗示。

離開越南42年，Cuong Vu至今也沒有回過越南，我很驚訝於他的冷靜，「其實我家的絕大部分親人都已經陸續來到了美國，我回去的意義已經微乎其微了，而且我還在大學教書，不教書的時候我得和我的樂隊一起演出，錄唱片，但我依然能說很流利的越南語。就在十多年前，我的英語其實都還不如我的越南語好。」越南跟中國一衣帶水的程度，並不亞於日本，越南人的家族觀跟中國人的家族觀非常近似，Cuong Vu在美國的那麼多年時間裡，都跟家人保持著非常密切的關係，節假日會一起聚餐和串門，所以他和妻兒依然保持著非常傳統的越南傳統，「但是我的教育背景其實已經脫離了越南，這其中包括我的音樂教育背景，我幾乎沒怎麼聽過越南的流行音樂，就像你跟我說起的Trinh Cong Son，我只是知道他很偉大，但只是父輩們偶爾會在家裡放他的音樂。」不過他也提到自己合作過兩個越南裔音樂人，分別演奏的是鋼琴和越南箏，「她們都非常棒，雖然名字我記得不是太清晰了。」在油管搜索關鍵詞Jazz Vietnam，幾乎找不到太多的關聯視頻，我問他為什麼沒有跟一些越南裔族群的年輕人一樣選擇做嘻哈，因為那很泄憤，「我並沒有什麼憤怒，我為什麼要選擇一個那樣的hardcore方式來熱愛音樂，每個人在音樂的選擇上一定有客觀上的影響，我來美國後聽了很多的爵士樂和fusion，所以一開始就沒有收到嘻哈和搖滾樂的影響，我也會聽，但談不上熱愛。」在美國的爵士樂界里，很多人都認為Cuong Vu是一個融合了搖滾樂和先鋒實驗音樂的爵士小號手，對此他表示地非常謙虛，「我可能更善於那樣的表達方式，比如即興，但我仍然在用爵士樂的語言（來表達）。」

關於那幾個一直伴隨她履歷的大名鼎鼎的音樂人物，Cuong Vu也毫無避諱地做了這樣的回答：

——David Bowie是個和藹的Rockstar，雖然我們並沒有一起錄專輯，但是我們做了一些很棒的現場錄音，在網上你們可以聽得到。

——Pat Matheny就不用我說太多了，我的偶像和導師，我的很多東西都是他交給我的，他一定是對我影響最大的音樂人，沒有之一。

——Laurie有著太高的天賦，她是天生的藝術家。

左起：Ted Poor（鼓手）, Cuong Vu（小號），Stomu Takeshi（貝斯）

在當代自由爵士領域，Cuong Vu已經算得上頗有名望，但他還是遇到了很多獨立音樂人同樣的問題，誰可以願意為自己買單出唱片？他曾經想過找ECM，Bluenote，但似乎都行不通，最後他把The Mostly Residual這張唱片放到了ArtistShare上做了眾籌，效果卻意外的好。本意上，我並不想跟Cuong Vu探討過多音樂上的問題，只是單純地對他的越南裔身份充滿興趣，我跟他說了一個我在美奈的故事。

那天我正在入駐的客棧等待去大叻的班車，就坐在草棚下喝啤酒，一個越南人正在用越南語跟店主交流，看到我鼓囊的登山包，問我，你是自己來旅行的嗎？我如實回答了他的提問，然後我們開始討論中越兩國的文化背景，我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問關於他的Boat People身份。他很驚訝，我怎麼猜得出他是Boat People的一代，「我說你這個年紀能說一口那麼好的英語，我覺得這個猜測並不難。」他笑了笑點頭，「對，我15歲那年跟家人坐船逃難去的美國，現在我63歲了，在加州一直住到現在，要不是這邊的親戚還在世，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店家是我的哥哥。我每3年回一趟美奈，我離開越南那麼多年，每次回來看望爺爺奶奶，他們的家好像從來沒有變過，和我離開是一模一樣，比起越南，我更願意稱美國是我的祖國。我不恨越南，但是美國確實比它更好。」他還用一個事例做了補充，「我只有第一次回國的時候做過越南的航班，之後我發誓再也不用越南的公共設施，太低效了！」我能從他語氣里聽出對祖國的愛和恨。

我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地跟Cuong Vu複述了一遍，他沒有打斷我，一直非常平靜地喝著啤酒。當他把最後一根雞翅吃完的時候，用餐巾紙擦了擦手，很平和的跟我說了這個「課題」：「因為離開越南的時候我非常小，我的所有基礎教育都是在美國建立起來的，包括我聽的所有音樂和看的所有的書。坦誠地講，我現在也很少聽新的音樂，我想你應該也是知道的，我現在在華盛頓大學音樂學院教書，課堂上已經聽了太多學生們做的音樂，耳朵已經非常疲憊，回家以後我基本很少聽唱機了。我特別理解你剛才的那個故事，這樣的越南人也不能說孰對孰錯，他們都在如實地陳述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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