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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吃情緋想錄

我向來偏愛看描寫食物的文字。因食物之愛不容易有假,多半發自肺腑,像咳嗽一樣難以掩飾。而且一般都與人事情感聯繫緊密,即使是博愛者見異思遷,也是人之常情全無需悔過。飲食男女是最尋常的人間煙火,酒肉朋友都往往食短情長。如此這般寫將來,自是人間好文章。而且越是年長者寫來,越是有味道。

森下典子的《咬一口昭和回憶》(也有的版本譯成《親愛的食物》),和我平日里所見的日系文字不一樣,清新之外有著難得的雋永。行文里有著小津安二郎式世俗生活,但卻沒有衰老的氣息,相反早已年過半百的她筆下卻有著不違和的少女感。

森下典子寫食物故事喜歡放各種各樣的引子,其中最好玩的是男女。

她寫鹹魚干,可是只先談論自己最喜歡的男演員安東尼奧·班德拉斯,說有的人也許不感冒,可是對於自己:只要看了他的電影,就被那性感眼神所俘虜,渾身發熱。這最適合演狂野的情人的西班牙男人就像鹹魚干一樣,是類似榴槤、臭豆腐之類的愛之者視若珍寶惡之者如同草芥的食物,是讓人一見傾心,一吃上癮的「毒藥」:

我不斷地點頭,無言地咀嚼,和硬邦邦的鹹魚肉深度對話。啊!多麼強烈深刻的味道呀!海潮的鹹味帶著底層庶民的感覺。

黑道男子危險又性感的誘惑……

探戈舞者近乎惹人厭的熱情……

舞台劇中反串女角的男演員拋出的媚眼……

潛藏在土氣中的濃厚的魅惑氣味,從魚肉纖維一道一道的夾層中,緩緩地滲了出來。

乾淨到會排除這種撲鼻而來的濃鬱氣息的社會,是不是正在失去性感的活力呢……我一邊這麼想一邊默默地、不斷地嚼著魚肉,嚼到下巴都酸了。嚼累之後,我吁地吐出一口氣,一股強烈的芳香如同小提琴啜泣似的巧妙音色一般,躥了上來,令我不禁失神。

食物的味道,其實很難直接用語言來直接呈現,最好的辦法都是把味道用故事場景化來表達,森下典子把桀驁不馴的浪子情人和味道出離的鹹魚做類比,兩條線索交替引入推進,編織成一段完美的食物戀。這種手法非常靈性輕盈,值得學習。

同樣的手法她還用在了《愛神水羊羹》的故事裡。

水羊羹是用寒天(一種食用凝膠)和細膩的紅豆泥做成的夏日甜食,相比果凍,它更為柔滑飽滿。可是她在開頭寫的卻是自己閱讀《雪國》時的不明所以,對其中女主角駒子對獵艷的島村欲拒還迎黏黏糊糊的曖昧情感實在無法理喻。

然而當她在某個夏日吃上了TANEYA的水羊羹:

不知為何,我憶起了《雪國》。這是駒子……水靈清涼而身姿凜然,可只要盤腿一坐,嬌媚之態就散漫溢出,猛然主動出擊,讓人無所適從。這究竟是固體還是液體呢?既非固體也非液體——這種難以捉摸的感覺,就是駒子。

她將此物引渡給並不上心的女友,對方給了個解密的終極評論:

「喂,這個色情的水羊羹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那個融化的感覺,真的哦......感覺自己好像迷上年輕女孩子的男人哦!這種女人,男人絕對會無力抵抗,俯首稱臣的。」

食物與性的意味關聯如此緊密,而食色的通感用的恰到好處時,真是讓讀者目瞪口呆,好想親嘗體驗這味覺的頭腦風暴。我愛的韓良露駕馭這類文字向來輕鬆自如。我一直欽慕於她的文字可以同時讓人覺得很有教養又充滿野性,隨時翻閱,指尖都仿若充滿了讓人興奮的多巴胺:

我們接著雙手並用,在生蚝上擠檸檬汁,再加上紅蔥頭、紅酒醋,然後一口吞下生鮮軟滑、微帶金屬味的生蚝,甜美、酸澀的佐料配上遙遠的海潮味,生蚝彷彿在嘴裡復活。我閉上眼睛,吞下最後交歡的汁液。當嘴裡還殘餘些奇怪的金屬味時,趕快大口喝下辛辣冰涼帶野味的血瑪麗,血紅的血瑪麗,彷彿鮮血般蠱惑著吃了生蚝後有點迷醉得頭昏眼花的人們,霎時突然明白吸血鬼的歡愉。(《血瑪麗的印記》)

奇怪!好像能把食色融於文字之間不斷掀起高潮的總是女性,而且都並不年輕。

伊莎貝爾·阿連德寫《感官回憶錄》時也已經年過五十,魅力不減依然是個美人。在書中你會驚訝於她能把食色結合的如此優雅而唯美:雖然其實只是一本情趣料理指南,但裡面的旁徵博引和小說場景般的描述全無枯燥之處。讀者彷彿置身於充滿熱帶氣息的廚房灶腳之間,五官六感全被調動起來,身體若經潮汐起伏:食物居然可以性感到如此地步。不只是馬爾克斯才有點化神奇的金手指,在這個智利女作家書中,你盡可以體會拉丁裔人在春膳上異乎尋常的魔幻現實主義想像力。

但也不能就此說男性難以體會那種幽微敏感的食物色情感,他們也許只是很直接的感受。NHK拍的《小野二郎和早乙女哲哉:兩位和食之神的最後約定》里,有一段拍的是七十歲的天婦羅之神早乙女哲哉閑時的愛好:

裝扮地衣冠楚楚去夜總會,與年輕漂亮的小姐姐們聊天,身處花叢老爺爺很是開心,坦蕩蕩的說笑一點都不猥瑣。看得我,當真是心下一片愕然,但一轉念也實在要為老爺爺的精氣神鼓個掌,時時對人生的美好懷有慾望並安於享受,如此才能安坐在油鍋前專心致志,感覺火候掐準時間,認真炸好每一隻天婦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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