誕生日：浣花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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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節的故事

我出生的時候，村莊剛剛結束一場瘟疫的罹難。母親還沒臨盆，巫師先生就預言說我是罪惡的化身，如若不將我獻祭於神，災難就會摧毀一切。我出生後的第三天，是個良辰吉日，村裡的人圍著我家的屋子，高聲叫嚷，說是巫師已在河灘的祭壇之上準備好了法器，只差將我這罪惡之軀拋入滾滾河流。家中沒有男丁，只有母親一人。她拖著虛弱的身體，從床上爬下來，用石磨盤抵住房門，可還是沒能阻擋他們。他們接二連三地闖進狹小的柴屋，讓母親把新生的女兒交出來。母親將我緊緊抱在懷裡，半跪地倒在門口的草垛旁邊，央求他們放我一條生路。那正是剛入夏的節氣，知了煩擾個不停，母親的央求聲被湮沒在一片暑氣中，汗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順著脖頸，落進了她懷裡的襁褓。

村民們哪裡肯聽她的請求，不由分說便上來搶奪，母親也被推到了草垛里去。她攤坐在裡面啜泣著，絕望之間，不由得含含糊糊地叫了一聲父親的名字。忽然人群中發出一個細細的聲音——

"這女人的丈夫……好像是救了我兒子的那個醫生哩。"

[美]安德魯·懷斯《克麗絲蒂娜的世界》

每當母親說到這裡，就會一面噙著笑，一面抹眼淚。她說如果不是父親在瘟疫里因治病救人，染上了病毒而死，我也活不下來。雖然她這些年在村裡遭人罵、懼人騎，一旦誰家有什麼小病小災，糧食欠收也好，子女不孝也罷，全都怪我母親養了個不詳之女。但她還是感激他們念及父親的恩情，沒有奪去他唯一的遺腹子的生命。

她也要我學會感激，因我是罪惡之人，給人間帶來了諸多災難，我尚且能存活於世，就是為了贖罪。人們忍受我的存在，同時還能包容我、照顧我，想來是極困難的。再加上我本就少言寡語、笨嘴笨舌，不會討人喜歡，我周圍的人要在這樣長的日子裡不對我發脾氣，還以禮相待，一定吃了不少苦。

不但如此，每年四月廿九，也就是我生日往後數的第三天，母親都要帶我到河邊的祭壇上，虔誠地向神靈禱告，祈求他寬恕我的罪惡。我跪在她的身邊，儘管懵懂不知，卻也明白，我必須窮盡一生，洗刷自己與生俱來的原罪。

禱告結束以後，我們照例會去河水邊浣花。村裡的人喜花，把花朵奉為神的化身，每當夏季來臨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窗前都會插上幾株鮮花，以示敬意。因此母親為了表達那份感激，帶我一道去為各家各戶浣洗鮮花。因此我和她私底下稱這一天為浣花節。浣花這個工作聽起來容易，實際上操作起來並不簡單——既需要把花瓣上的泥土污穢一併洗凈，又不能損害那嬌嫩之軀分毫。我每每都先用手慢慢拂去花朵表面上的塵土，然後把它們浸在水流最細密的地方輕輕擺動，提起來的時候也要輕的，否則一不小心就會弄斷它的柔蒂。

我喜歡這個工作，可能是洗滌的緣故吧，似乎我浣了花，就能洗刷掉一點我身上的污穢；也可能是河流的緣故，我的命本是歸屬於他的，因此不自覺地對他親近，好像他有一種莫名的引力，讓我心甘情願地墜入其中。我手腳麻利，洗得總是比母親快一點，當她籃子里還剩下兩三支的時候，我已經洗完整整一籃了。那個時候我就會站起來回頭望望遠處的祭台，望那飄揚於中心的旗幡。我想問問神，是誰賦予了我生的權利。是生養我的母親嗎？是救了我性命的父親？還是那些忍受我多年的村民們？抑或是那滔滔無言的河水？

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終究沒能問得出口。因為我知道，我的出生如同那場瘟疫，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無可挽回的罹難。過幾天我又要站在那座祭台上向神靈祈願禱告了，那將是二十三歲的我，在做新一年的懺悔。在過去的兩年里，我把自己許配給了河流，請求他包裹我的身體、沖刷我的罪惡。我在他的懷裡浣洗自己，一上一下、一進一出地，就像浣洗花朵那樣，滌盪自己的身體。

今年的夏天好像不如去年那樣熱了，但願少一些炎熱帶來的病痛，不要有人再生痢疾或者熱中風了。去年和前年都收成不好，今年總該輪到豐年了吧？不過，才開的梔子花倒是格外白凈芬芳，須得采一些回去，母親、父親以及一直以來照顧我的村民們，都會喜歡的。還有河流，貫穿我全身的河流，他也一定會喜歡我，帶著那些花兒，把存在於美之上的所有污穢與罪惡，一併沖刷殆盡。

背景音樂：《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OST - Gonti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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