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白：都是荒誕超現實，他比姜文強在哪

文|朱白

全世界的雞叫聲都一樣。但是，你在看過《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後，也許會發現除了這裡的雞叫聲以外，很難再找到第二個與你生活相一致的地方了。從這一點上來說，尚活著的超現實主義電影的爸爸，埃米爾·庫斯圖裡卡的這新作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另類。

埃米爾·庫斯圖裡卡

另類至少有兩種指向和既有事實，一是道貌岸然，野心烈烈地搞出一個你看不慣也看不懂的異類作品，只能臆想猜測，沒有充分的證據或者元素可以讓你通往這部作品的內核；二是所用的元素或者道具，以及人物、環境及故事本身皆讓你感到意外和陌生，這裡沒有多少是與你的生活重疊的地方，但當它們共同組成一幅畫卷的時候，會產生離奇而主觀的效果，這種指向是具體而又存在某種共識的。

我們常說真正的藝術，我以為應該是這裡另類中的第二種。或許也只有這樣才能構建起正常人類（大眾或者小眾）與藝術作品之間的通道。而在我看來，庫斯圖裡卡一直以來在做的，正是一件這樣的事情。沒有真正藝術家會逃避真實的自己，也沒有真正的藝術家只會搞一些連自己都要不時否定和模糊的凌空蹈虛式的作品。

《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是那種讓庫斯圖裡卡老影迷可以瞬間回到從前過去的作品，換言之，這裡的情景和一上來就洋溢出的超現實主義色調，不但可以讓人想起來庫斯圖裡卡曾經的那些經典作品，也容易讓人產生一種久違了的代入感。從雞飛狗跳的田園動物開始，鏡頭就已經被註定成了一場關於荒誕美學的研討，也許這一切過後不會有一個硬生生確定無疑的結論給你，但這種嘗試的過程就已經是一種美的本身了。

庫斯圖裡卡在自己的片中擔任主角，從頭到尾一直在圍著義大利女神莫妮卡·貝魯奇打轉轉，他從一場意外中知道了對方也喜歡自己，到荒誕婚禮中的冒昧舉止，再到兩人在戰爭中神奇升天逃生，他讓一段只能發生在夢境中的愛情，在現實生活中結實地發生了一把。

圈養的豬被轟趕，飛鵝撲血，游隼在天上遨遊，陽光下等待被捕殺的蛇，無辜又無聊陷入到恐懼中的驢，這些家禽或者動物構成的開場面前，竟然有一股濃郁的拉美魔幻神韻，它們並不能構成藝術本身，但卻容易成為創作者手中把玩的道具，以至於它們何時再出現、可以帶來何等效果都會成為觀眾的期待之一。

一個忽如其來的戰爭場面，伴隨著游隼的視角，彷彿在告誡人們，這可不是一個常規的故事，這裡的荒誕氣氛需要你暫時放下一點點常識或者早就被規訓的慣性。

「總有一天戰爭會結束，戰爭一結束我們就可以像正常男女一樣好好談一談戀愛……」這就是戰爭期間最浪漫的事，也是人活下去的重要理由，在庫斯圖裡卡超現實的畫面中，這樣的對話和情景在片中比比皆是。只不過這裡引用的是男主人公與他即將要背叛的未婚妻之間的一句台詞。愛情死於背叛，這在很多場景中可不盡然。包括我們現實中也能常常能夠碰到，一樁在出軌之後的所謂真愛——在頂著人人喊打的小三兒帽子趟過七嘴八舌的紛擾之後，也可能會滋生出一段與原配沒有過的愛情故事。

水井、白色蝴蝶、歌聲、肉與肉的接觸、被水桶打撈上來的水、疼痛……交織成了牛奶配送員的原始情慾（我沒搞懂為什麼耳朵縫合手術要在井口完成）。莫妮卡·貝魯奇在庫斯圖裡卡的耳邊哼唱著小曲，她下手熟練，最後用咬斷縫合針線的方式結束這場手術，庫斯圖裡卡成了女神懷中無助的嬰兒或者順手牽來的獵物。

《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劇照

《牛奶配送員》對於庫斯圖裡卡來說只能算是一出小品，到處都是他用過的橋段（比如婚宴和毛驢這些經典的意象），還有那些似曾相識的旋律，簡陋的攝影剪輯也令其顯得多少有點粗糙。但同時你又可以將之看成是一部年度神片，換言之，在形神兼備、動物的隱喻、攝影音樂故事等元素完美貼合的向度上，這又是一部可以讓人看得神采奕奕的電影。狂歡在即，這一場盛大的狂歡死於陰謀的軍事絞殺，或者說人類用一場更為刺激的絞殺行動來最終完成了這場狂歡的高潮部分。在南斯拉夫導演的電影中，戰爭場面總是難免，好像它已經是這個民族血脈中的一個因子，一切皆因它而起，一切又都無法擺脫它的陰影。

在古怪而放蕩的狂歡舞蹈中，男人女人不但裸露出了原始的本性，也將人的醜陋和羞恥感一同傾瀉了出來。本片的驚喜之一一定應該屬於那場荒誕的婚禮前夜狂歡。酒精是催化劑，而人的本性才是真正的發生化學反應的物質。魔幻、荒誕、變態、怪異，種種行為背後大概是隱藏了每個人心中都會有的不安和狂躁。如果說人是理性的，那麼沒法解釋那些無休止的殘酷戰爭和巨大災難降臨時刻的種種反人性。戰爭硝煙，邊境危機，以及人在極度危險境地中的種種荒誕言行，都是這部被魔幻化處理的《牛奶配送員》的背景。

中老年的庫斯圖裡卡儘管已經刮乾淨了鬍鬚，但無數巨大的特寫已經清晰地告訴觀眾，這是一個年逾花甲的老人。當一個頹唐中硬擠出一點抖擻的男人，與一位早就過了青春的昔日性感女神穿著婚禮的盛裝站在一起時，你能完整地看到電影傳遞出來的那種巨大荒誕感。這些當然也是庫斯圖裡卡試圖營造出來的一種文明之外的視覺奇觀。

《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劇照

另外一個驚喜屬於莫妮卡·貝魯奇。看過義大利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的觀眾不會忘記這位女神曾經帶來的啟蒙和艷光四射般的表演，但這部十幾年前的作品無疑已經不屬於這個時代了，而莫妮卡·貝魯奇也以天命之年的成熟，漸漸將自己身上的性感女神、熱辣嬌娃等標籤撕去，在「性感女神」這個神壇上，早已經沒有了莫妮卡·貝魯奇的名字。但是這次庫斯圖裡卡把那個曾經在《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愛情手冊》、《愛我多深》、《不可撤銷》中神采四溢的女神帶回來了。而且，他不是通過磨皮或者柔光等處理，讓年齡在女人身上淡化來實現的女神回歸，而是在莫妮卡·貝魯奇的精神神韻上疊加重複利用了她那曼妙的身材，在情節和音樂的映襯下，觀眾或許會覺得恍若隔世女神依舊吧。

同樣荒誕超現實的作品，《牛奶配送員》可以跟我們熟悉的姜文的作品《太陽照常升起》對標比較，前者生動圓融完成度高，而後者就是只有皮毛相缺少內在的質感。原因很簡單，姜文也拍得神采奕奕，但卻缺少超現實的基礎，即現實的襯托，所有故事和人物都建立在虛泡泡的意象上，當然可以理解為一種力所不逮。老練的庫斯圖裡卡則相反，他在殘酷現實的基礎上紮實地將之幻化之後，又能落在讓人可以產生共鳴的藝術感染力之上。都是天才的表達，差距只在手熟不熟上。

題圖為《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劇照

原標題：一種殘酷但真實的超現實

【作者簡介】

朱白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書評人，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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