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精英筆下愚昧的中國人
文 | 王笛
歷史是精英寫的,所以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歷史上的民眾,都是透過精英的眼睛才能看到。在20世紀初,中國人開始「被啟蒙」的時代,民眾是怎樣被精英所描述的呢?
在精英的筆下,民眾就是「烏合之眾」,無論是行為,還是思想和信仰,都存在嚴重問題。
因此,在這篇文章中,我想討論的不是20世紀初民眾的真實歷史,因為這樣一篇短文不可能說清楚的。我要談的是:在精英的眼中民眾的形象,民眾是怎樣被精英所描述的。
晚清時期,一場由新型的和西化的社會改良者領導的,旨在抨擊大眾文化和大眾宗教的激進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
20世紀初的中國城市經歷了一個「改良時代」。但這些改良者究竟怎樣理解「改良」和「維新」這樣的詞呢?他們的標準和模式又是什麼?
1909年成都的《通俗日報》上一篇題為《說新》的文章,部分回答了這個問題。這篇文章寫道,「新」是「舊」的反意詞,作者認為以過去為基礎的事物代表「舊」,以現在為指向的事物代表「新」,因此既有的傳統和風俗都是舊的和不可靠的,需要改革,改革的結果就是「新」。
按這篇文章的說法,所有的傳統都是愚昧落後的,因為它們是舊的東西。「文明」這個詞在晚清流行一時,但它主要是指西方的觀念和行為,改良者把這些觀念和行為介紹到了成都。這一認知反映了改良者追求西方的緊迫感。
精英們留下的描述和批判公眾行為的記錄,是我們考察他們對普通民眾和大眾文化態度的極好資料。他們對普通人和大眾文化總是持批評態度,對民眾日常生活的每一個方面——從穿著到行為方式——都進行了抨擊。
在他們眼裡,普通市民卑下、愚昧、空虛、不誠實,「鎮日鬥牌無別事,偷閑沽酒醉陶陶」,便是他們對民眾的畫像。
他們也批評那些行為不端「街娃兒」:蓄著長發,與狗逗樂,酗酒賭博,結交妓女。街娃兒經常到某個固定場所聚集,比如御河岸邊。因此,他們就告誡:「莫向御河邊上去,染成逐臭一班人。」
成都御河
20世紀初,精英們總是將普通民眾與西方「文明人」進行比較,批判的調子達到了新的高度,似乎無論在哪一個方面,民眾的行為都難以接受:上了年紀的人在茶館裡散布流言蜚語,年輕人藏身於城牆上偷看妓女(妓女集中的新化街靠近城牆,在城牆上可看見妓院里的動靜),女人們被算命先生或江湖郎中的瞎話弄得神不守舍等等。
晚清成都《通俗畫報》上所畫新化街的妓女
精英們甚至對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也看得很重,1914年《國民公報》的「時事評論」欄有一篇題為《可恨》的短文,嚴厲譴責了那些折斷樹枝的人。作者聲稱,在上海的公園裡,外國人掛出「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牌,並不是蔑視和羞辱中國人,而只是希望藉此杜絕國人對樹苗的損壞。
上海租界內公園的有關規定
雖然這樣的論點未免牽強,但可見他們對民眾所謂落後行為的處心積慮。這篇文章還提到了「文明」這一概念,指出攀折樹枝的舉動與動物無異。
我們知道,「華人與狗不得入內」這一標誌,歷來就被中國革命家們用作例子,證明洋人是怎樣無所不用其極地對中國人進行污辱和歧視,從而激起國民的反帝情緒。然而這篇文章從「文明」的角度著眼,反其道而用之,來揭示改革和教育下層人民的重要性。
改良者認為大眾娛樂是造成公眾「醜惡」行為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他們眼裡,所有男女演員的表演都是「故作醜態」,「俗不可耐」,其表演是「不健康」的。街頭表演的相聲吸引了數以百計的人觀看,但語言卻「下流」、「放蕩」。
「柳連柳」被他們認為是「最下流」的表演,唱者拿著一根掛滿了銅錢的竹棍,邊唱邊用竹棍敲擊身體作為伴奏。他們經常使用一些很粗俗的方言,讓精英們覺得「不堪入耳」。其中最常演的曲目是「小寡婦上墳」,精英們認為這種節目十分「醜陋庸俗」。
與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一樣,20世紀初的精英們猛烈抨擊所謂的「迷信」思想,諸如邪神崇拜、懼怕厄運、篤信巫醫等等,並且不遺餘力地嘲笑貶低那些所謂「迷信」的人們。
然而,精英文人最猛烈抨擊的是所謂「迷信」活動。例如,每年正月十五,人們都會揀回一些象徵金元寶的鵝卵石,以驅除「窮鬼」。精英以一首竹枝詞嘲笑這種行為曰:
牛日拾來鵝卵石,
貧富都作送窮言。
富家未必藏窮鬼,
莫把錢神送出門。
對那些大眾宗教儀式的批評則更為猛烈,認為人們燒香拜佛都是「不文明」的愚昧行為。一次,一個女人在家裡給觀音菩薩燒香時引著了火,當地報紙以一種諷刺的口吻報道了這件事:「拜觀音請到火神。」
在成都,人們認為菜油撒在街上是不吉利的,誰要是不小心把菜油灑在街上,就得買來「紙錢」放在油上,點著火,嘴裡還念念有辭,求神靈保佑避禍,當地叫「燒街」。有一次,「燒街」的火勢蔓延,堵塞了交通,而人們卻站在一邊袖手旁觀,精英對此憤慨不已:「正當烈日,偏有十餘人圍觀烤火,真是不可解。」
他們還嘲笑許多市民每當新年將至,就在自己的家門上貼門神,真是愚蠢至極:
街頭爆竹響愁人,
肖像桃符彩換新。
堪笑成都迷信久,
年年交替說門神。
農曆7月22日是供奉財神的日子,那時街上要放鞭炮,市民忙著敬神燒香。如此做法又引起了改良者們的譏諷,《通俗日報》上的一篇文章指責道:
每年七月二十二,是佛教人敬財神的日子,大街小巷爆竹連聲,磕頭燒香,大家忙亂,究竟這件事極是一段笑話。……
可笑各店鋪各住戶,年年到那一天全都拿敬財神為最要緊的一件事(也有人不信這個,但不能不隨俗的),請問敬財神的准可以發財嗎?近來窮人一年比一年多,難道說是沒有敬財神嗎?……
要說不敬財神就不能發財,凡是不敬財神的就該全是乞丐,怎麼教人不敬財神的,也有發財的呢?怎麼外國人不敬財神,人家國家合商人,多有比中國富足呢?可嘆愚民不信真理,偏信假話。
其實敬財神發不了財,反倒先破財。你們看街麵店鋪,要是講究一點的,這敬財神一天的費用,如買爆竹、買貢物、買香燭等件,熱鬧一日點燈一夜,就須二三十兩銀子。
那窮家小戶,也敬財神,這一天的費用,足夠過三天的。這不是沒發財先破財了嗎?要說是這是下本錢,以後必可以發財,怎麼中國的商民,都一年比一年窮呢?怎麼大家都不醒悟呢?
要是果真坐在屋裡什麼都不幹,專敬鬼神,自然就會從天上落洋錢,我就信那財神真有靈。到底哪裡有什麼財神,哪裡有這個事呢!
這樣的觀念也反映出社會精英的信條,即成功來自於勞動,而不是燒香敬佛。但他們卻不懂得對物質生活貧乏、辛勤勞作而難得溫飽的貧民來說,這樣的精神寄託有多麼重要。
端公是改良者經常攻擊的對象。端公號稱有超自然力量,可以驅惡除魔,救治病人。當時成都許多人都相信巫術,精英對此多有批評。他們指責端公施法過程中,午夜時分方圓幾里都可以聽見鬼神哭嚎的聲音。端公跳神時還要敲鑼打鼓,卻全然不顧病人恐懼得全身發抖。
端公在屋頂上掛上符咒,所謂驅散遊魂野鬼,但精英卻揭露,他們未能驅散鬼魂,卻使病人情況惡化,還趁機斂錢,因此端公實際是「閻羅」的幫凶,因為他們「無刀會殺人」。
當時有一家報紙報道了這樣一件事:一個端公在一天晚上驅鬼回家路上掉進了水塘,他抱怨說自己是被魔鬼纏上了身,報紙稱他為「水端公」,質疑道:「端公自謂為鬼所祟,能為人取鬼,而不能自御其鬼,該端公之法術,亦可想見矣!」
雖然精英的激烈批評,巫醫治病的習俗一直延續下來。我們在巴金的小說《家》中可以看到,在20世紀20年代端公驅鬼仍然流行。在主人公覺慧的祖父臨死之前:
一天晚上天剛黑,高家所有的房門全關得緊緊的,整個公館馬上變成了一座沒有人跡的古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一個尖臉的巫師。他披頭散髮,穿了一件奇怪的法衣,手裡拿著松香,一路上灑著粉火,跟戲台上出鬼時所做的沒有兩樣。巫師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做出種種凄慘的驚人的怪叫和姿勢。他進了病人的房間,在那裡跳著,叫著,把每件東西都弄翻了,甚至向床下也灑了粉火。不管病人在床上因為吵鬧和恐懼而增加痛苦,更大聲地呻吟,巫師依舊熱心地繼續做他的工作,而且愈來愈熱心了,甚至向著病人做出了威嚇的姿勢,把病人嚇得驚叫起來。滿屋子都是濃黑的煙,爆發的火光和松香的氣味。
儘管巴金以一種寫實的筆觸描寫了這個片段,但從字裡行間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他對端公的反感態度,其實當時的新知識分子都存在類似的看法。西化的社會精英認為,大眾文化和宗教是現代化的最大障礙。
還有人竭力主張禁止「迷信」的作品出版發行,這其中包括《封神演義》和《西遊記》等古典名著,以及所有與妖怪神鬼、佛教、道教相關的書籍。
改良者在他們的文章中始終鼓吹這樣一個觀點:中國的傳統愚昧落後,外國的文化則文明進步。例如,《通俗日報》曾撰文指出,日本人和西方人經常會在各種場合閱讀報紙,不管是在火車站、商店,還是在理髮店、人力車上或餐館裡。
據這篇報道說,1908年,有些新型茶館開始給茶客提供報紙,這其中有懷園、宜春茶樓等,一些餐館也紛紛加以仿效。新興的精英們認為這是一條文明之道。
成都有一家人突破傳統習俗的束縛,舉行了新式婚禮,當地報紙稱讚「此舉極端文明,既能破除舊習,又復節減金錢。」
同時,他們嘲笑舊式婚禮,稱用喇叭吹奏助興是「形式腐敗」,而用西式樂隊舉行娶親,「彩輿之前,列軍樂隊,十餘人隨走隨奏,」則是「文明可喜」。
可見西方文化在這些精英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對西方的崇拜和中國傳統的蔑視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
與這一趨勢相反的是,另一些精英成員則不贊成一味地崇洋媚外。他們看不慣那些穿西式服裝的人,《通俗畫報》上曾刊登了這樣一幅漫畫:一位男人因為服裝樣式不中不西,被罵為「中西人」,作為「社會百怪」之一種。
《通俗日報》刊登一篇題為《真陰溝跌假洋人》的消息,作者嘲諷一個穿著洋服裝的人,掉進了土坑,弄破了衣服。記錄者沒有表示同情,反倒取笑「假洋人」的不幸。
在晚清,崇拜西方已非常流行,《通俗日報》上的一則故事譏諷的就是這類人。有一個人到國外旅行,帶回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他的親戚朋友來看他的時候,發現他的外貌改變了不少,他剪掉了長辮子,著西服,蓄西式小鬍子,「文明的了不得」。
親戚朋友們問他去了一趟外國,都有哪些收穫。他一邊從箱子里拿出東西來炫耀,一邊說:
「你們諸位看,人家外人的東西,夠多好!咱們中國人是不能的。……臨末了拿出一個小藤子枕,遂對眾人說道:「你們諸位看,這藤子枕做得多麼精緻!又涼爽,又輕秀,大概是機器做的。我們中國人是萬萬不能的。」
旁邊有一年老人,實在悶不住,遂插口道:「先生這藤子枕,是閣下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你臨上外洋去的時候,帶了走的。如今你把它當作外洋作做的了。」
某甲面紅過後,遂說道:「雖然是中國做的,可是從外洋遊了一趟回來,可就顯得高得多了。」聞者無不大笑。
從這個「枕頭」故事,我們可以覺察到文章對盲目崇洋的批判態度。關於成都的描述中,反映出在當時確實存在很深的代溝,年輕人多提倡接受西方觀念和文化,而老年人更傾向於維持傳統。
在新舊兩極之間,也有人力圖找到一個中西方文化的平衡點。雖然西化的精英們對傳統文化抱有偏見,但大多數改良者既沿襲了中國傳統儒教的價值觀,亦同時認為西方觀念並不與之衝突。
儘管他們接受了不少西方新思想,但傳統價值觀念依然根深蒂固。換句話講,不管是源於西方文化,還是東方文化,只要對改革有用,他們都會試圖加以運用。
總的來講,精英改良者對中西的價值取向所持的是一種現實和適用的態度,因此他們的改良措施經常都表現出新舊兼具的特點。然而,無論他們是西方派,還是傳統派;無論是新派,還是舊派,他們對民眾的蔑視、對大眾文化貶斥的態度,卻是一致的。
原標題:新舊交錯的「改良時代」
【作者簡介】
王笛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澳門大學歷史系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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