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唐代最苦的詩奴，原因竟是因為處女座？

都知道，盛唐人寫詩信手拈來，一旦有了一分靈感，詩句就如火山噴發一般地誕生了。盛唐人的這種「詩情沖九霄，詩氣壯山河」的寫法中唐人仿效不來。對中唐人來講，寫詩好比燉豬肉，自當文火慢燉，成品的詩，便如熬幹了詩人血與淚的十月懷胎，拼盡了生命才得以出世。

一首好詩作罷，中唐詩人才得鬆一口氣，字句吟讀間，免不了雙淚縱橫。中唐人的這種詩法，人云「苦吟」。苦吟者為了求得一首好詩，不惜發願芒鞋破缽，簡衣素食，歷遍塵世間萬般苦處，作一個求詩路上的「苦行僧」。

賈島是中唐的第一個苦吟詩人。提到賈島的苦吟，最深為人知的恐怕是「推、敲」二字的故事了。《苕溪漁隱叢話》記載：

島初赴舉京師，一日騎驢出行，得詩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然不知「推」字或「敲」字妥，於驢背上比劃不定，誤入韓愈（時為京師市長）車隊，尚不知意。左右侍從將其押至韓愈馬前，島方知神遊天外也。韓愈聽罷緣由，思索良久，覺「敲」字更佳，遂成「一字師」。

雖與賈島結為了「布衣之交」，韓愈日後想起這件事，不免感嘆：「身大不及膽，勇往無不敢」，並常常在詩友孟郊面前對賈島「作詩不要命」的膽魄稱讚不已，孟郊聽後，不由也嘆道：「可惜李杜死，不見此狂痴。」可見其作詩之苦心，性命猶然不顧，「詩奴」一謂實可稱也。

賈島的這等作詩癖性，還不止於此。他行、坐、寢、食，任何時候都不廢吟詠。常常騎在驢背上，不顧大街上人流往來，橫衝直撞，不知不覺就成了「馬路殺手」。他的「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古往今來為人稱頌，卻是賈島在馬路上闖了禍得來的佳句。那日賈島在馬背上因得了這句好詩而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之時，恰恰衝撞了長安市長劉棲楚的車隊，被當場拘捕，吃了一夜的牢獄之災，方被釋放。

當時與賈島交好的友人們，也只能對賈島的這等氣概拜望臣服。王建說：「盡日吟詩坐忍飢，萬人中覓似君稀。」（這傢伙一作詩就是一整天，甚至坐在那兒都忘記了吃飯，真是萬里挑一的『奇葩』）；姚合說：「瓮頭寒絕酒，灶額曉無煙。狂發吟如哭，愁來坐似禪。」（這個人大冬天也不喝一壺酒暖暖身子，大早上起來也不吃早飯。倒是一作起詩來，披頭散髮，鬼哭狼嚎，僵坐在那兒就好像是入了禪定的老僧似的。）

就連賈島自己，也說過「夜長憶白日，枕上吟千詩」的話。可見，賈島的苦吟精神實在不假。他可以廢寢忘食，甚至可以捨命求詩。對於他這樣極端的行為，看官也許百思莫解，但賈島卻作了一首詩，道明了其中的緣由。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朝把試君，誰為不平事？

的確，一個人越是對詩歌字句極盡苛求，越是在意最終的結果。就好比一個懷胎十月的孕婦，在產褥上痛苦呻吟之後，必然期待著一個完美的嬰童來到這個世上。

與盛唐的那些天馬行空的雙魚座詩人相比，賈島是一個典型的處女座詩人。作為一個凡事極盡苛求的處女座詩人，所有的苦吟經歷，都勢在必得一首知音見賞的完美詩。

曾經經過「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的煎熬，經過「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洗禮，經過「步隨青山影，坐學白塔骨」的磨鍊，賈島焉能不嚮往終有一日遇到一位欣賞自己的人呢？

但不知是性格的緣故，還是天命使然，賈島終其一生都鬱郁不得志，所以每每顧影自憐之時，便如佛衲一般，靜坐於禪室，吟詩以自遣。日久天長，他越發孤僻，甚至在每一年的除夕之夜，將一年之間的所有詩作整理起來，放置在案几上，焚香、酹酒、倒拜而自祝曰「此吾終年苦心也。」（《唐才子傳》）

不像大多懷才不遇的詩人一樣自暴自棄，處女座執著於完美的心態讓他對自己設立了更高標準的要求：在律詩形式上追求近乎變態的對仗。

這種也許在別人看來難於登天的文字遊戲，正適合賈島這樣愛摳字眼的人。別人作律詩，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主謂結構對主謂結構，動賓結構對動賓結構，而賈島更甚，他連詞語的類屬對仗都毫不懈怠。比如他寫給好友姚合的一首七言律詩中，上半句為「去日/綠楊/垂紫陌」，下半句必要是「歸時/白草/夾黃河」；上半句為「新詩不覺千回詠」，下半句要不是「古鏡曾經幾度磨」才算是絕對的完美好詩。

苛求完美到了如此地步，真算是古今無二了。

而在我看來，賈島追求局部字句過分完美而忘記了詩作整體美感的舍本求末行為，就和當今極度追求面孔個別五官完美而忽略了整體和諧美感的舍大取小行為如出一轍。但是，如果僅僅將賈島的苦吟式作風歸因於類似處女主義極端苛刻完美的性格，恐怕是不妥當的。

賈島作詩，極盡苛刻，力求完美，與他的境遇亦不無關係。出生於邊僻之地、貧賤之家的他本著「窮人孩子早當家」的要強心態進入京都之時，事事都不肯落於人後，「今朝把試君，誰為不平事？」這樣意氣盎然的詩句便是寫於他初入長安之時。但官場的種種不幸經歷讓原本便自覺低人一等的他逐步地陷入到自卑，甚至自閉的泥潭之中。貧賤、卑微、舛遇，讓他的一生籠罩著一層拂之不去的陰影。

但現實愈慘淡，已摒棄了袈裟成為儒家士子的他就愈要為自己打氣。於是，終日像苦行僧一樣地煎熬在現實的惆悵中，苦心孤詣地推敲著一字一句的詩。現實忘卻了他，但詩中的文字需要他的打磨，當一首好詩成型的那一刻，他找到了存在感，得到了認同感，因此我們也並不難理解他的「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了。

賈島一生，往往獨語，傍若無人，或鬧市高吟，或長衢嘯傲，不正是他這種自卑人格的典型反映么？因為貧賤，所以自卑；因為自卑，所以狂妄；因為狂妄，所以不得志；因為不得志，所以自慚形穢；因為自慚，所以苛責，最終，賈島將自己逼成了一個極端的苦行僧詩人。

這個高高騎在驢背上的詩人，孤獨地望著這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長安市，孤獨地打造著一首就算花卻十年、拼盡血淚也要作成的完美的詩，也孤獨地聽著，隨著這顆無比脆弱的心臟一起上下跳動著的，噠噠的馬蹄聲。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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