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我的少年時代》系列之二

最新 06-05

(圖片來自電視劇《半生緣》)

編者按：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斯旺宅邊的小徑》里，寫了少年馬爾塞爾的夢境，那隱喻式地出現了一個女人的夢境：「如果現實生活中會有這樣一個女人，她與我夢中的這個女人有著相同的容貌，那麼我就會一心一意，全身心地去追尋她，就像人們為了親眼看一看某座他們一直渴望去看的城市、為了在現實中親身經歷令他們在幻想中所為之陶醉的事物而整裝待發、走上征途一樣。」人生中的種種邂逅、旅行，都如同追尋一個女人，偶然的相遇、探望和失望，將構成我們人生諸多主線之一。

一條鄉間的大路，二十幾年前的時候，還沒有鋪上瀝青，我和一個堂兄弟合力拉著一個車子。車上是一塊木頭，它在記憶中是很長的，像一個樹榦。但不知道拉著這塊木頭到哪裡去，也不知它將要發揮什麼用處。母親似乎對這個行為發布過命令，比如一個手勢，就還停留在記憶的天空，但手裡拿的是什麼呢，或者伴隨著手勢的是什麼一種表情，卻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了。

這個時候，一個女孩從對面過來了。她騎著一輛自行車，穿著紅棉襖。在風中，棉襖的一角還在那裡浮動，彷佛秋天裡漂在水面的一片楓葉。我繼續賣力地推車，而且故意把頭低了下去。

記憶的天空里總是時空交錯，而實際的情形，卻應是二三月份的天氣，「霜葉紅於二月花」，但在我的家鄉，二月里是沒見過什麼花的。倒春寒又來光顧了，路邊貼著地皮，應該已經長出了些微的鵝黃色的草芽。

車子很沉，我已經將棉襖脫了扔在車上了。

花格子襯衫，皺巴巴的，下擺束在褲腰帶里，但腳上，卻穿了一個黑色的布鞋。這個形象已經定格在我的記憶里，彎腰推車的姿勢也似乎有些不雅。

這或就是我為什麼低下頭裝著看不見的原因吧？

有那麼很多次，我想像著她從她身後走來，於是，我覺得，自己一切動作便都具有了表演的性質了。但她卻沒有出現，然而這一次，卻見她迎面騎著車子過來了，而自己，卻自顧自地低下了頭。但我知道，她看到了我。這個時候，我很想說句話，但喉嚨卻似乎被什麼堵上了。有那麼一剎那，她似乎放慢了速度，但終於沒有下車，然而我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似乎還撇了一下嘴，彷佛有些不屑，但又有些調皮。那個酒窩以及酒窩上面的緋紅，也就從此印在我的腦海里。

然而更清晰的，是她的背影。

有那麼一次，我曾大膽問過她，可記得，我與她，在那個鄉間道路上的相遇。是在中考的間隙，我們無處可去，就校園外面的堤上散步。

當然，並非只有我和她。還有一個女孩，模樣倒還記得，卻無論如何記不得我和她說話的時候，這個女孩去了哪裡。也或者就在旁邊，但在記憶里卻一片空白。我只記得風，在吹著她的衣領，還有她的臉紅，以及如蜜蜂一般的低語：你也沒有給我說話，可是，我覺得你就在身後看著我呢。

是啊，我已經看了二十多年了，在文字里，在回憶里，在舊地重遊的幻影里。

我後來寫過一些小說，其中的女性總跟她有幾分神似。但對自己對她背影的描述，卻從來沒有感到滿意過。「一騎紅塵」，這是我在古詩里讀到的，並且貼合她的紅棉襖，但速度並不快，而況塵土飛揚的意象，總跟這個溫柔的記憶不搭界。

一個講故事的人，卻沉溺於一些細節，這對於情節的推進，是一個極大的障礙。我覺得自己或不適合寫小說。或者，我之所以要寫小說，是因為她，但小說寫不下去，卻也是因為她。我的小說，就像我與她的故事一樣，充滿了斷裂。不但交會的時候沒有一句話，連人走過去了，也沒給安排回頭的機會。

我常常這個時候陷入沉思，再一次地回到那個原初的場景。

我的記憶里確實有一個清晰的背影，但我卻為無法控制她遠去的速度而苦惱。紅棉襖上的花紋，我似乎還看得見，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不合常情。當然，還有一些其我裝飾性的東西，比如車後架上的一個籃子以及籃子被什麼東西捂住的情形，都是我隨意加上的，還有一些其我的顏色，是出現在我的回憶中了，但自己卻又不敢相信就是真的。

我於是在文字里放她走了，而現實的她，也早已不知行蹤。就在那一年的中考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或許那一天午間的談話，就是要給我與她的邂逅做一個總結。

我覺得這樣的故事有些不夠浪漫，而老實說，自己在很多的文字生涯中，刻意製造了不少了浪漫的場景，然而，我總是缺席的，因為她已經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外。

她走了，只將背影留下。

或許能夠抓住一些什麼，我就想，一個人想像著另一個人從身後射來的目光，這也許已經說明了很多，可是自己，卻為什麼，在當時，就沒有發現她的離去的背影里所包含的羞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