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除了學才藝，女人還能為嫁人做些什麼努力？

天下 06-06

文 | 葉傾城

重讀蔣曉雲，帶著「你還在世，我尚未老」的心情。

1975年，蔣曉雲以處女作《姻緣路》在台灣成名，十餘年後，她和朱天文、鍾曉陽、蘇偉貞等港台女作家一道，陸陸續續出現在《台港文學選刊》上，被我讀到。《姻緣路》應該相當有名，因為我有一套四本「台港中青年女作家作品選」，選了她好幾篇小說，其中第二本就是用《姻緣路》為書名。

關於蔣曉雲，夏志清引用朱西寧的話，說「毫無猶豫地肯定她為張愛玲、潘人木之後無人可及的言情小說家」。台灣作家裡張腔胡說的不知凡幾，舊上海那一縷幽魂影影綽綽若干年，碰頭打臉的，筆下都有三分像，蔣曉雲倒算不上嫡系。

我讀過她，印象不深。當然也因為她很快就罷筆不寫。

她自己說：「還是不免深受家庭影響，把安身立命當作前途上唯一的下一選項。我對找份待遇優渥工作的熱忱遠遠高過煮字療飢寫出好作品，所以出國之後讀書就業，和文學漸行漸遠，終至完全脫節。」

兜兜轉轉三十年，她像燒盡了的一把火，忽然又嚓一聲死灰復燃了。大約是年歲漸大，她新作以懷鄉、民國為主打，而我的重讀，仍是當年我看過的那些篇，依依稀稀有點兒印象：《隨緣》是吃肉邊菜；艷女的金色皮帶頭，是肚子上攔著的一雙小手；小夫妻口角，男的抱怨說牛肉炒老了，像橡皮筋，女的立刻給全潑了——全文一字不記得，唯有這一段印象極深，大概是太駭人聽聞：牛肉？這麼珍貴的東西？居然就能潑了？

四十年後，目前中國大部分地方的消費能力超過了上世紀70年代的寶島，再來看她筆下的男女，各有各的精明計算，仍未過時，甚至有讓人難堪的誠懇。

《姻緣路》里有一個小細節，我之前從未注意過，現在卻品出了點味道。

女主角林月娟，與男友同學相戀，八年愛情長跑，卻在28歲高齡被甩。月娟立志要嫁一個比前男友強千百倍的丈夫，才對得起父母，也對得起自己。她是真有行動力，一方面和高中大學同學一一取得聯繫，托她們代覓佳婿；另一方面則是上班之餘，每周一三五補習英文，周二傍晚學做緞帶花，周日早上學打太極拳，下午到麗水街學烹飪。後來周六下午又去上小提琴課，是小時候學過的，現在又撿起來。

為什麼要學這麼多？

她的答案是：「我要趁年輕，把我想學的都學會。學會了才可以找一個好老公。我現在是為組織家庭、走進廚房做準備。」

有點兒蒙：小提琴和緞帶花，跟廚房有什麼關係？

再一想，理解了：閑雜人等，林小姐也看不上眼，即使不求功名富貴，也得找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有家世有事業，對外有面子，對內有里子。這樣的人物，肯定是娶妻娶德的，一要門當戶對，二要賢良淑德，三要才貌雙全，四要相夫教子……美術與音樂的修養，適足於上得廳堂，能在應酬間給丈夫長臉，能輔導小朋友；而烹飪則是真刀真槍的太太必備，隨時隨地能下得廚房，擺出一桌好菜，先通過男人的胃，再通向男人的心；太極是秀外，練得身形似鶴形，又慧中，好筋骨才能應付「為母則強」，才能成為家中頂樑柱。

這一切，無非攘外必先安內。用當下流行的說法就是：不是被動等待男人的追求，而是提升自己，與優秀男人比肩後，他會自然而然看到她的種種美麗，之後一切順理成章。

這樣的女子，其實目下更是一抓一大把吧？

隨便上個公眾號就能抓到一把這樣的雞湯文：林月娟曾經是個傻白甜，只是誰年輕時候沒愛過幾個人渣？殘酷的世界教育了她：女人不狠、江山不穩。其次是：女人不對自己狠，男人就對她狠。於是，她感謝自己的不完美，深知美好來之不易，於是不由分說開始瑜伽、舉鐵。她學烘焙，學咖啡，學攝影。學鋼琴太貴，要彈出《月光》需要很多年，那就來個尤克里里吧。再去畫室學個油畫，速成得很，三四周就能拿出成品來。她的口號是：每天進步一點點。進步總得有個方向吧？她並不知道方向何在，但她堅信只要她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全世界都會為她讓路。

可能不學烹飪。

偶爾做飯是小公舉的情趣，來一些雙立人的廚具刀具，拍一些美觀擺盤是正理。但幸福女子的標配就是「其他人擔任家務」，油煙傷皮膚，洗菜切菜握鍋鏟傷手，請不起保姆或鐘點工就幾乎等於遇人不淑了，學了這麼多都是珍珠扔到豬圈裡。這樣的女子，都眼熟吧？立刻就能想出一大把。

《姻緣路》成文於1975年，如果真有林月娟其人，她已年過七旬。當年她坦坦蕩蕩地說：「女孩子就是需要一個人愛她，給她安全感，對她好。」類似的話，我仍然天天在微博、微信、知乎……聽到，雖然說話的人，都是林月娟孫女輩了。

即使四十年前，林月娟的如意算盤也碰了壁。她相親相到三十五歲的博士，很健談，坐下就對音樂教育事業發表高見：「人就是這樣一窩蜂，你彈電子琴是不是？好，我請人彈鋼琴，你有鋼琴是不是？我再叫一個人來拉小提琴……要那麼多音樂人才幹什麼？家家戶戶都送小孩子去學音樂，也不管自己的小孩有沒有這份天才？有沒有這份興趣？為了虛榮心，浪費自己的金錢，浪費小孩子的時間……」她為男人學一身好功夫，男人可並不買賬呀。

更何況，她學得也很不怎麼樣，白跟了名師學烹飪，番茄炒蛋都做得湯湯水水很不利落。她自己的解釋是：「我是沒帶筆記來。」先別忙笑她，我認識的，在廚房裡對著手機里的菜譜做菜的姑娘，很有幾個。

也許，學一些容易上手的事物，能夠給人一種「天天向上」的錯覺吧。人生太難，想掌控自己的命運，得有過人天賦、超人意志以及驚人的好運氣。對好多人來說，高考就已是歷劫，之後考編製、考公務員、考司法考試……全難上加難。但學習已經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兒，因為付出必有收穫，只不過聰明人一分耕耘十分收穫，笨人十分耕耘一分收穫，還有健身，還有減肥，全如此。最難的是那些沒有標準答案的考試，是創業、是在職場上想殺出重圍、是想真正遇到靈魂與肉身都契合的他或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