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鋒評詩 母親在我腹中

[李鋒評詩]母親在我腹中

都市男女

詩/王林燕

他開門

擁抱了她一下

說

「想你了」

他接過她帶來的

據說是她媽媽親手做的臘腸

放進冰箱

她看他養的魚

看他畫了一半的畫

看他做菜的程序

菜端上桌

紅酒也斟好了

她誇讚他的手藝

他們碰杯

彼此說祝福的話

飯畢，她堅持洗碗

然後他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他擁她入懷

她默許了

他試圖吻她

被她推開

窗外大雪紛飛

夜抹黑了一切

他留她過夜

一人一間卧室

她輕輕擰了下門鎖

盡量不被他聽見

第二天

他們一起出門去上班

在路口說再見

一整天她都沒有收到他的信息

他也是

接下來的好多天

都是

20160807

讀這首詩像看了一個電影短片，畫面很安靜，情感很美好，表演很節制，都是可見的物質生活，而人物動作又都帶有可猜度的心理劇情，雖是一份無疾而終的感情，最後還是留給人一種淡淡的惆悵，非常耐看。我覺得這樣一種結尾其實是反作用於前面的敘述的，一種空無的結局好似一張白紙讓前面的描畫顯得特別細膩清晰，分離的局面讓感情冷凝使得前面的表現不致陷入浪漫的誇飾。在物慾橫流情慾泛濫的當下，這樣的都市男女也成稀有動物了，他們之間的感情雖然疏淡，卻也乾淨美好，到底是能帶給人安慰的一首詩。

▎詩人簡介

王林燕，祖籍巴蜀，生長於新疆。寫詩。

一個失聰詩人的日常

詩/左右

王有尾說

我的笑聲

像山羊

我想起

也有人說

我說話的樣子

像蜜蜂

我哭時

有時像青蛙有時像公雞

聽到這些

我高興極了

數十年來

我一直在尋找

一個失聰的人對聲音永遠無法抵達的痛，是此詩底蘊。在這之上，因為一些比喻，聲音變成了一些可視的形象，通過健全的視覺，他總算接近了這些聲音，他為此而快樂，這是多麼天真的快樂！但比喻終歸是比喻，視覺與聽覺有著絕望的距離，藝術手法中的通感並不能兌換為生活的現實。我想詩人是有此故意的，比喻僅到各種動物為止，絕口不提它們的叫聲之類，詩人寧願也只能憑靠錯覺獲得一點自我安慰。作為健全人的閱讀感受，我們並不會隨詩人一起高興，而是愈發為之難受。

▎詩人簡介

左右（真名），1988年生於陝西省山陽，主要代表身份是詩人，主要代表詩集《命》。

母親在我腹中

詩/圖雅

母親已經盤踞在我的腹中

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寂靜中聽見母親的笑，響徹我的喉嚨

它讓我恐懼，讓我疼痛

我應和著她的笑在平面的鏡中

滋養著她的皺紋

她的白髮，被我的腹膜提拉到雲的高度

以至我祈求母親別丟下我

母親的抱怨，此時

撐痛我脆弱的心胸

我承認我吃了她帶血的奶，帶血的牙印

證明我一來到這個世上就成為她的仇人

後來我開始吃她的手和腳

吃她的眼淚和勤勞

再後來我吃她的肌肉和骨頭

吃她的愛情和寬容

如今她每一寸肌膚都滑進我的腹腔

她的每一塊骨頭都開始疏鬆

我吞進多少牛奶和豆漿都彌補不了我的罪過

內視她的表情，充滿討伐和征服

我只好節節敗退

用我的堅韌對抗中年，對抗衰敗的年輪

母親在我腹中已是不爭的事實

我勇敢地裝下她，正如多少年前她勇敢地裝下我

這首無疑是圖雅的第一名作，在我看來已是經典，在進行時的當代詩歌創作中，口語詩之外，具備經典可能性的詩作比較少見，所以它顯得尤其珍貴。這首詩的表現手法非常現代，揭示的母女關係非常深刻。一上來就是板上釘釘的突兀結論，一個超現實的反常意象，母親在我腹中，足夠大膽驚人，讓讀者瞠目的同時，無疑給自己製造了一個超級難題，接下來如何從懸崖上順順利利走下來才是考驗詩人能力的關鍵。下山的路就是上山的路，能下來就能上去，這個推論的過程就是詩意伸展的過程。我們看到圖雅做得好極了，從「不可更改的事實」這種自我決斷，寫到「不爭的事實」這種讀者也能認可的地步，一種徹底的翻轉實現了，一種至深的交流達成了：「我勇敢地裝下她，正如多少年前她勇敢地裝下我」。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有著母親太多的犧牲和成全，這是此詩意涵的一半，此詩另外的意義卻是，當女兒也人到中年之時，她已經能夠體驗到母親的全部處境，身心都更加貼近了母親的形象，她自己也成了母親，能夠和母親隨時有一種至深的理解和體認。母親在我腹中，就是母親在我心中的最高級的表達形式。

▎詩人簡介

圖雅，詩人。1964年生人。居於天津。現為「葵之怒放詩歌節」輪值主席。代表作《母親在我腹中》被《新世紀詩典》三周年推選為21世紀之初（2000-2014）中文現代詩百優。有七首詩歌收入《1991年以來中國詩歌》詩歌選本。已有10首詩歌入選《新世紀詩典》。有詩歌被翻譯成英語和韓語，並發表。2014年獲天津市和平區先鋒文學獎、《新世紀詩典》「李白詩歌獎」點評獎、谷熟來禽詩歌節猛禽詩歌獎，2015年獲第四屆葵之怒放詩歌節紀念獎詩歌節策劃獎。2016年年初參加「南行記」——新世紀詩典桂泰新馬跨國詩歌筆會。詩集有《我的憂傷沒人知道》（EMS周刊總第156期）、《外面有風沙》（類型出版社）。

蘭花和蘭花的影子

詩/還叫悟空

在陽台上

它是蘭花

在那面牆上

它是蘭花的影子

穿堂風在吹

它和它

都在搖動

誰也不影響誰

我剛想說這是一幅美好的靜物畫，可風卻不答應，但可以說動與靜的融合讓它變得更美好了。靜是籠罩性的，是主體，動是調節，是生機，整體是穩重而歡欣的意態或儀態。而唯有一種美學的眼光才能超脫出理性邏輯和乏味事實，賦予虛幻的影子以美的主體性，作為與實物不同形態的美，它完全可以不受實物制約，這種無理而妙的強行離分讓虛實之間有了對話，豐富了整體之美，構成了微妙的詩意。

▎詩人簡介

還叫悟空，本名張燦楓，執業律師，山東濟寧人。2007年開始習詩，作品散見於各類期刊及選本。

夢（1000）

詩/伊沙

監獄囚室中

一個人

坐在小桌前

桌面上有

一張紙一支筆

紙上有一首詩

破窗而入的陽光

將詩腰斬

開評前，我特地查看了一下，伊沙的「無限制超長詩」《夢》已經寫至第1051首，對此別的評語均已失效，唯有「偉大」與之相稱，何況它還是不斷壯大中的「偉大」，何等厲害！讀《夢》須有整體觀，這是長詩，而非短詩集，所以伊沙說《夢》不適合出精選本，我甚至要說從源頭上就不宜有所揀擇，凡留有印象的所有的夢都應立刻寫進《夢》，伊沙正是這樣做的。我在讀《夢》時常常覺得，伊沙不止是以一個詩人的身份在寫詩，他還在以一個科學家的嚴謹研究夢這一人生大謎，這便要求每一首《夢》的絕對真實性，哪怕這個夢毫無意趣，它在整個工程里的意義也是不可替代的。伊沙不愧是科學家之子。人之一生夢境不斷，起伏連綿以至浩瀚，寫出來就是偉大的景觀，其天然的長詩結構就在這生命的神秘現象中。《夢》整體上是飛起來的，與現實的關係，如同各種類型的飛行器與大地的關係，總體的詩意質地是輕靈奇幻瑰麗詭異，是超乎人類想像能力之上的「想像的詩意」，它的總根系依然是「事實的詩意」。說回本詩，第1000首當然是個大節點，而此詩也恰好有著擔當大節點的大分量。在此夢中一個本質詩人呈現了他的詩人本質，那種不論置身任何環境都以詩為命的人，也只有這種人才會有自己的詩被腰斬的痛感，先於自己肉身的絕望處境。他不會膚淺的把陽光當聚光燈來看，獲得一種虛浮的榮耀感，他看到的是陽光里的刀。囚徒，這一身份便有了命運的象徵意義，壓抑與禁錮與殺戮是一個先鋒詩人在現實中的必然遭遇吧，還好詩是他反抗這一切的武器，是自救和突圍的利器！

▎詩人簡介

伊沙，男，原名吳文健。詩人、作家、批評家、翻譯家、編選家。 1966年生於四川成都。1989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現於西安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任教。出版著、譯、編90餘部作品。獲美國亨利?魯斯基金會中文詩歌獎金、韓國「亞洲詩人獎」以及中國國內數十項詩歌獎項。應邀出席瑞典第16屆奈舍國際詩歌節、荷蘭第38屆鹿特丹國際詩歌節、英國第20屆奧爾德堡國際詩歌節、馬其頓第50屆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中國第二、三、四、五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第二屆澳門文學節、美國佛蒙特創作中心駐站作家、美國亞利桑那大學為其舉辦的朗誦會、奧地利兩校一刊為其舉辦的朗誦會與研討會等國際交流活動。

狹隘之詩

詩/徐江

四川朋友

老愛說「安逸」

舒坦的神情

讓人心驚肉跳

我是說

我竟然想起了那些

覆滅的王朝

廣東朋友

愛說「莫搞錯」

牙籤在嘴角

一動一動

能看出

他們真的已很適應

生活每天的「搞錯」

天津朋友

愛問「幹嘛」

理直氣壯的背後

若隱若顯著茫然

我的城市

這些年我早已習慣了你

信誓旦旦 嘛都沒幹

北京朋友

愛喊「牛逼」

他們真的為每天在酒桌上

看見牛的陰道

而興奮呀

可牛的陰道屬於公牛

今宵酒醒何處 四環路曉風殘月

西安朋友

自稱「長安」

可長安己逝

李杜偶然

就算能坐回古代的紐約

等來的

還是死路

上海朋友

留戀「巴黎」

黃泥螺和牡蠣

可是兩個味兒啊

再說巴黎在法國

法國在地球

地球是宇宙中的

一顆膽結石

2003/5/12

這是一首專唱反調之詩，這個反調唱得真好，幽默而沉痛。最後歸結性的意象是「膽結石」，這又和法國大詩人雅克·普列維爾的名作《公園裡》唱了反調，這一醫學術語也提示我們，可將此詩看作詩人對朋友們及其地方文化的病相報告。詩題中所說的「狹隘」，一是自留餘地，有意削弱正文的尖刻度，其態度依然是朋友式的；另外也是說此詩切口之小，僅僅抓住各地朋友們的一個慣常用語，便極其敏銳地揭示出心態及文化上的重大問題。這種機鋒式的觸發和解剖特見智慧，身手敏捷，但絕非刻薄，最終透射出的是詩人歷史眼光和全球視野下積久而深廣的文化憂思。

▎詩人簡介

徐江，詩人、作家、文化批評家。1967年生於天津，1985年考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1991年創辦《葵》，現居天津。著有詩集《霧》（中韓雙語）《雜事詩》《雜事與花火》《我斜視》、詩學論著《這就是詩》《現代詩物語》、文化史《啟蒙年代的鞦韆》等二十多種。編選《1991年以來的中國詩歌》《給孩子們讀的詩》。

▎詩人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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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編： 黎明的酒杯

本期作者：李鋒、編輯：林燕

2017.06.5

本文是作者授權發表，版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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