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華：屋檐下的影子

最新 06-06

張國華作品

作者：張國華，1976年10月出生。大學學歷。中學教師。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簽約作家。17歲開始發表詩歌。在《山東文學》《時代文學》《十月》《長城》等雜誌發表小說50多篇。著有長篇小說《魯鎮》《耳順》《美猴王》《玻璃女》《三日蟬》等。長篇小說《魯鎮》獲獎。

屋檐下的影子

文/張國華

鄧奶奶從未想過要把私藏半個世紀的刀子從土牆裡挖出來，這時候，飄起的塵土映在青灰色的光線里了。老鄧也似從牆裡鑽出來，說，看你急躁的，想抹脖子，豪兒怎麼辦？鄧奶奶瞥了他一眼，罵他是狗娘養的，一撒手，什麼都不管了。老鄧有些竊笑，說，哪裡不管，這不死乞白賴活了幾年？鄧奶奶聞聽，更是罵他了。似乎，靈魂不能被罵的，沾了唾沫，見了光線，會慢慢萎縮。鄧奶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當她看到他化為一粒光斑的時候，「吧嗒」，一滴淚水落下來了，正滴在手中的刀子上。

刀子是用厚厚的綢緞包裹而成，紅綢成了黑緞，緩緩展開，原以為一道寒光能傷了自己。哪知，刀子比老鄧哭喪的臉都難看，鈍化了，一層厚厚的金黃銹斑附在表面。鄧奶奶沒有擔心，他知道如何處置。這把刀子是從娘家帶來的，也算是陪嫁品。老鄧後來才知道。鄧奶奶的娘是個剛烈女人，她對她說誰欺負你就用這把刀子殺了他。那時，鄧奶奶不理解，還埋怨她娘。現在，總算明白了。

這把刀子長約20公分，刀柄是黑色的檀木所做，結實耐勞。綢緞的紅色沒有遮擋住刀子的清光，如果算是預兆的話，這清光也帶進了她與老鄧的整個生活。

她去找磨刀石，磨刀石在內屋牆角，老鄧就在這裡。她嚷道，死東西，老老實實呆在這裡吧。她的話很硬氣。內屋潮濕，西北處露出一塊天空，有片白雲在這時候走過，不過，她沒有注意到。也許，能被他注意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一塊磨刀石，一盆水，一把銹跡斑斑的刀子還有這個跛腳的鄧奶奶。她輕撫銹跡，生硬，猜測是沒有錯的。「嚓——嚓——嚓」「嚓——嚓——嚓」，銹跡被打磨後，顯出些許亮光，有了寒光，鄧奶奶打了一個寒顫。

「啪」刀子落了地，她受了驚嚇，因為，她恍惚之中感覺屋檐下有個影子。

「奶奶！奶奶！」鄧奶奶閉上眼睛，輕撫要跳出的心臟，緩緩地，她睜開雙眼，臉上有笑容了。豪兒直往她懷裡鑽，她不讓豪兒鬧，她說奶奶正忙著。

「奶奶，不要忙，我想吃口奶。」

「這怎麼行，讓人家看見，會笑話死我家男子漢的，將來找個媳婦都困難了。」

「我才不管呢。」說吧，豪兒像調皮的小鹿直往奶奶懷裡鑽——他是一個倔強的小鹿。

奶奶這次沒有理由拒絕了，乾脆，撩起了衣襟，露出了乾癟的乳房，一滴水都沒有，可是豪兒卻吸得津津有味。奶奶撫摸著豪兒，豪兒那烏黑的頭髮閃著黑金般的光芒，柔和健康。她很滿意。忽而，她的臉色有些發澀，眼角蓄滿淚水了，同時，她有些眩暈。豪兒看見奶奶臉色有些不好看，他站到一邊了，詢問奶奶怎麼樣了。奶奶穩了一下心神，沖豪兒笑了。豪兒不知奶奶的心思，他的心裡只有河裡的魚，岸上草，田野的野花，田地里的螞蚱。從上幼兒園，他的小朋友也多了起來，這些，奶奶看後，心裡很是安慰。

奶奶不讓豪兒去河裡抓魚，她說河裡有水鬼；她不讓豪兒去田野捉螞蚱，有搶劫犯會將他掠了去……哪知，奶奶說起這些，豪兒根本不害怕。他說他是男子漢，他什麼都不害怕，他也不讓奶奶害怕，他要保護她。他揮起藕棒似的胳膊，直樂得奶奶前仰後合。當然，話雖如此，那些地方還是被奶奶禁止的。豪兒約小朋友果真去了，奶奶尋去了，叫他上來，豪兒笑嘻嘻上來了，光著屁股蛋子，哪知，奶奶撿起地上一根長條，就是一頓毒打。豪兒不敢跑，一邊哭罵，一邊求饒。奶奶一邊打，一邊哭嚷。老鄧從遠處的裡屋來了，他輕聲地說，別打了，讓他知道厲害就行了。奶奶將長條向他擲去，打在一塊硬石板上。老鄧罵她死老婆子。

「奶奶，你磨刀子做什麼？」豪兒輕皺了眉頭，他的樣子像極了他爹，這點讓奶奶無限擔心。

「沒什麼，防賊。」奶奶不在理會豪兒，她的目光專註腳下的刀子了，她知道這把刀子也許會在某一時刻沾上某人的鮮血，她要看看他的血是黑色的，還是紅色的？

奶奶問豪兒餓了吧？豪兒說不餓。奶奶點頭又說，等磨好了刀子，給你做好吃的。豪兒問什麼好吃的。奶奶說紅燒肉。豪兒樂得歡蹦亂跳。奶奶問他有作業嗎？豪兒說沒有作業，但是不想出去玩了，想畫幅畫。奶奶問畫什麼？豪兒說不告訴她。奶奶嘴角一笑，再次專註腳下的刀子了。

坐著時間長的時候，她的腿腳有些不適。這是年輕的時候在磚廠幹活摔的，沒有錢，只是抓了幾副葯，在家休養了兩個月，還是下地幹活了，一跛一跛的。老鄧也沒有好過，從她出事後的一個月，老鄧頂替鄧奶奶到磚廠幹活，自行車駛過馬路一半時，一輛酒駕的司機好不客氣地碾碎了他與自行車。面對血肉模糊的老鄧，鄧奶奶哭得死去活來，好在鄧奶奶的兄弟姐妹都來了，他們幫著料理了喪事。鄧奶奶不願意想起這些，如果沒有豪兒，她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支撐下來。

「豪兒，你畫的是什麼？」約莫半個鐘頭，鄧奶奶將手輕撫了刀刃，光滑有力，再打磨一會就可以了，一把鋒利的刀子。她想起豪兒來了。

「不告訴你，等作品完成，一個偉大的畫家便誕生了。」

「喲喲喲，一個偉大的畫家。」奶奶被豪兒如此大的口氣逗樂了。等刀子完工的時候，奶奶去做飯了，她做了豪兒喜歡吃的紅燒肉。她沒有錢，這錢是村裡會計送來的，他說這是鄉里給她的補助，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說。奶奶要給他磕頭，他攙扶住她。

豪兒的畫完成了，奶奶擺在桌子上的紅燒肉都已經涼了，她催促了他好幾次了，他連頭都不抬，說快了，這就快了。他坐在小板凳前，身體矮小的像一隻貓——烏黑髮亮，毛茸茸的小貓。畫作完成了的時候，他長吁一口氣，真像一個大畫家，志得意滿，不過，有些毛躁了，竟然將畫作無情地留在小板凳上，一陣風吹來，一張畫紙被風卷到了牆角。豪兒在吃飯，奶奶看到了，她即刻拖著跛腳來撿畫紙，有些塵土，但是不礙的，沒有損壞，奶奶放心了。她想看看這幅畫作，她看了。

畫上是幾個小人，他數了一下，是五個，中間是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儘管身體瘦弱，但是她的皺紋綻放著笑；她的前面是兩個孩子，一個稍微大些，一個小娃娃，似乎還不能走路；在老太太的旁邊，左右各站著一人，一男一女，男的留著鬍子，女的扎著長辮子。奶奶心裡一陣酸楚，這就是他們一家。豪兒喚奶奶了，奶奶擦拭淚水進屋了。她誇獎豪兒畫得好，將來一定是個畫家，豪兒的嘴角翹起能掛兩個油瓶。

奶奶望著豪兒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她聽見老鄧沖她說，畫什麼，這還沒有兩年就把我忘記了。奶奶罵他，活該，你造的孽，讓我們來承受，你應該把他帶走，生得我們要遭罪，他說了，下一步就是豪兒。

老鄧說，那不行，傑兒沒有了，不能再沒有豪兒了，拼了我一條老命也不能讓他得逞。

奶奶說，不得逞，不得逞，你死哪裡去了，有能耐，你來啊！

豪兒用小手撫摸著奶奶的頭，他覺得奶奶生病了，再試試自己的眉頭，並不燙。他也不吃了，雙手支撐著小臉，滴溜溜的一雙大眼睛望著奶奶，他的眉頭扭曲了一下，嘴角彎成了小河。

奶奶說，怎麼了，豪兒，奶奶做的不好吃嗎？

豪兒說，不是的，奶奶似乎有心事，說出來，豪兒幫你解決，誰欺負你了，豪兒幫你出氣。說著，他擼起袖子，稚嫩的小手放在水裡都能融化了。

豪兒與傑兒，他們倆的名字都是老鄧起的，他說兩個孩子都是他們鄧家的「豪傑」。哪曾想，傑兒兩歲的時候就失蹤了。這所謂的失蹤是全一手策劃的，全是豪兒與傑兒的親生父親。全卻是老鄧夫妻倆的養子。因此，老鄧報了警，警察要抓全。全哭得聲嘶力竭，他說，家裡無力養活這個孩子，不如送給一個好人家，將來吃穿不愁，上學，娶媳婦都不愁。全哭得凄慘，警察也動了心，詢問老鄧怎麼辦。老鄧說先想想。無奈，警察們走了，說等他們想通，再給他們打電話，並且威脅全，跑到老鼠洞也能抓到他。全嬉皮笑臉地連說不跑，不跑。豪兒的娘來了，聽說之後，向全要孩子。全打了她，老鄧勸架，全也打了老鄧，奶奶也上去了，全一甩手將奶奶扔到牆角去了。

豪的娘跑了，在傑被送走的第三天跑的，跑哪裡去了，老鄧去親家詢問，親家抓住他的衣領問他要人，恐嚇他，如果找不到人，就殺了他兩口子。回來後，老鄧便一病不起，老鄧在臨死的時候做了兩件事，他一生很少寫字，在最後的關頭，他讓奶奶拿來紙筆，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了一個字：殺。他望著牆角，奶奶明白他的意思。第二件事便是，喚豪兒到跟前，他將豪兒的小手放在奶奶的手心，他們三人的手都連在一起了，誰知，很快，他的手便落空了。

奶奶對傑兒是放心的，原本，她想將傑兒接回來。可是，到了傑兒的新家後，他的想法便打消了。這家在運河岸邊，三代單傳，到了這一輩，沒有續上，一家人都很著急。哪知，天降良緣，傑兒出現了。奶奶打聽到，全從人家拿走十萬塊，並且簽訂了協議，永不相認。奶奶罵全狠心的同時，卻暗暗為傑兒慶幸，……

前天，老鄧託夢給她，說應該動手了。

奶奶說，決心已定，我從他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張單子，上面竟然是人類器官的價碼，把我嚇得不清。他說兩天後回來，他說帶豪兒到外面玩。

老鄧說，你相信他嗎？

奶奶說，鬼才相信。

老鄧說，那還猶豫什麼，兩年前我給村長說了，我出手，蹲不了監獄，村長會聯合村民上書，請求寬大處理。

奶奶說，那也不行，先安頓豪兒為好。

老鄧說，先送到老張家，讓老張聯繫豪兒的娘。老張頭心善，不會有問題的。

奶奶說，得先給老張說一聲。

老鄧說，應該，應該！

奶奶去了老張家，老張一大家人都在，他們說話都很和氣，一家人都有文化。老張看出奶奶有事，於是，示意她到西廂房說話。奶奶還沒有落座，就給老張頭跪下了，老張頭趕忙攙扶她。奶奶說明了情況，老張頭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這一天，奶奶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先是她在磨刀石上磨刀子，隨後，豪兒從幼兒園回來一板一眼地畫畫，在這當口，奶奶做了豪兒愛吃的紅燒肉。太陽已經落下一桿了，奶奶問豪兒，今天的功課都會了嗎？豪兒說，都會了。

奶奶問，豪兒，將來有什麼理想？

豪兒說，將來想當畫家。

奶奶問，想畫什麼？

豪兒說環視四周，說，想畫我們的家。

奶奶說，這個家破破爛爛，有什麼畫的，過一會帶你去老張爺爺家，他們家有好多玩具，張叔叔就是你爹，張嬸嬸就是你娘。

豪兒哭著說，不，誰也沒有我們家好，我也不去張爺爺家，豪兒不要玩具。

奶奶哭了，她並不願哭，她知道她的哭是武器，是對付豪兒的武器。每每豪兒頑皮，不聽話的時候，她都要拿出這個武器。豪兒總是要投降。她曾給全用過，不頂用，他會吼得變本加厲。她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豪兒說他聽奶奶的。奶奶將豪兒擁進懷裡，很緊，她好想將豪兒帶走，或者讓他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許久，奶奶擦拭淚水，站起身來，她讓豪兒收拾學慣用品，豪兒去做了。奶奶從裡屋拿出幾個包裹，裡面是豪兒四季的衣服。

很快，他們出現在村中的小道上了，有些泥濘，前兩天的那場大雨將地面澆個透。

鄧奶奶！有人喚她，她轉身，見遠處停下一輛車，定睛再看，原來是警車。下來一個女警察，奶奶認識，是鎮上的李警官。李警官走過來，從兜里掏出幾塊糖給了豪兒，豪兒很有禮貌地說了謝謝。李警官誇他嘴巴甜。隨後，她面向奶奶了。她說鄧奶奶委託的事情已經辦妥了，律師找了老張一家，交談了一上午，剛開始，老張堅決不接受，後來，律師說一切可以用在豪兒與他娘身上。他便接受了。奶奶對李警官表示了感謝。他們沒說多少，李警官說有事，就走了。

奶奶心裡的一塊大石落了地。她轉身要走，她望見每家每戶門前都擺放著各種瓶子：空酒瓶、飲料瓶，玻璃的、塑料的。這些都是給她準備的，她說，村裡的姊妹娘們都可憐我這個老婆子。

老張來了，他們在一棵老槐樹下說話，豪兒發現牆角的樂趣：那裡有小蟲在歡叫。老張與奶奶沒說兩句，奶奶便叫豪兒了，她讓豪兒喚老張為爺爺，豪兒喚了。她讓豪兒聽爺爺的話，豪兒點點頭，他的眼角流著淚，他似乎有些不情願。老張也看到一張堅毅而稚嫩的臉龐，他的眉頭始終不展。奶奶轉身走了，她的臉龐也不知為何突然間有了扭曲，這扭曲不僅表現在色彩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形狀的改變。臉色由蒼白，轉為陰暗，灰色中夾雜著黑色。臉龐更加消瘦，嘴角翹起的時候，夕陽的餘暉猶如一把利劍將她的臉龐該削得削，該落得落。老張不語，他抽了一支煙，豪兒呆站著，只是偷偷地抹眼淚。

奶奶回到家，她感覺有些眩暈，她扶著牆，如果沒有這堵破敗的牆壁，也許她得摔倒在地。她穩了一下心神，好久，她的臉色才好些。她抬起腳，緩緩走進屋子，屋子裡陰暗，像到了夜半。她想找個座，身旁的椅子已經有些散架，她沒有坐，她坐到床上去了。

老鄧從陰暗處走出來，他問她要不就算了。奶奶罵了他，說，老張與豪兒的娘鬥不過他，就連派出所的警官都拿他沒有辦法，他有理由將豪兒要過來。老鄧說，早該監獄那七年累死他。奶奶又罵他，說那些有什麼意義，不知道是你們祖墳出了問題。老鄧說，怪我們祖墳，如果你能生一兒半女，還費這勞什子。奶奶嘴角撇了一下，停頓了好久。老鄧說風涼話了，她不語。老鄧長嘆一聲，又說，如果我們不將他從小樹林抱來，給他看病……

奶奶說，那是我們活該，活該遇到這個天煞星。

奶奶聽到有聲響，她想站起來，她望見屋檐下有影子了，長長的，有些陰暗。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她再找老鄧，希望得到些鼓勵，哪知老鄧嚇跑了。她低聲罵了一聲。外面那影子回罵了她一聲。奶奶沒有再說話。但是，她還是堅強地站起來，她想問他幾句話。

「把豪兒給他媽媽送去吧。」她有些哀求。

「屁話，早晚我弄死那個娘們，連同她那一大家人。」那影子的話異常兇狠，他就是個惡煞。

「他是你的兒子！」

「哼，老子只認識錢！」

奶奶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她給他說桌上有紅燒肉，多吃些。

「老不死的，哪裡來的錢，還吃上肉了。」

那影子上屋子裡來了，他開始翻騰四周，果然尋到了一些，揣到懷裡了。他從懷裡抽出一支煙，點燃，煙塵很快瀰漫了整個屋子。奶奶咳嗽了。

「我快要死了，你爹在那裡喚我了。」

「要死，快死，生得壞我的好事。」

奶奶長時間不在說話，她在積蓄力量，她的手觸到被褥里的刀子了，有些冰涼。她知道很快，這刀子上將要蓄滿血水，它貪婪地張開嘴，像一個吸血鬼。他坐到桌子前，正好背對她。桌上還有一瓶酒，是她早先預備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