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達措：一個沒有污染的童話世界

作者按：在普達措面前，一切文字彷彿都是多餘的。來到這裡，你不得不發起與自我靈魂的談話，因為，它毫不遜色於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莫爾筆下的烏托邦，是一個純粹而真實的夢。

屬都湖：一塊落在人間的美玉

一入普達措，就能看見漫山遍野的牛羊黑珍珠般地點綴在草甸林木間。雲，也一動不動地照在水裡，彷彿天生似的。怔怔地呆立在水岸，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在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寒地帶，除了一遍又一遍地緊鎖鏡頭，我心中已浮起一句句詩。

靜止的鏡頭哪能鎖定這無可言語的美？詩也不能。此刻的我，已全身心地融入了這片湖，她就是我的繆斯，是我進入生態文學之夢的使者，我也彷彿完全而純粹地感知到了約翰繆爾端坐在自然之石上的心境。

隨著從矮高山櫟中傳出的馬嘶聲和金黃草垛中躥出的松鼠，我的心靜謐得如這冬日的霜。嘎嘎嘎……一聲聲烏鴉的啼叫回蕩在心裡，漾起細小的波瀾，水仍靜止不動，她沉睡在群山的環繞中，宛如一卷被遺落在人間的天作。昨夜還在對著自己日漸黢黑的臉而憂心忡忡，在這隻有風吹，雲動，鳥鳴，馬啼的天境中，一切的身外之物，都是徒勞的。多麼希望，自己也可以如飛禽走獸，野草枯木，成為普達措的一部分。

冰雪覆蓋的屬都湖，使得整個世界看起來更加純潔乾淨，這也正好暗合了普達措的本意，到達彼岸之水。江南的水是清麗柔美的，而這靜卧在高原上的水，是堅硬，冰冷，無情的，如「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的佛，見證著生死輪迴。

沼澤草甸的外圍山坡上，偶爾也可以見到其他喬木樹種，如零星在山麓的樺木幼株，永遠長不大的「小老樹」。人的笑談聲，風的呼嘯聲，水的流動聲，儼然融為一體。走著走著，地面上徐徐生起煙霧，恍如墜入雲端，這繚繞蒸騰的水氣是冰涼透骨，寒徹心扉的，不禁口中默念著莊子《逍遙遊》中的字句：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

我彷彿也化身為蝴蝶，夢飛于山谷間，飄飄然不知何所至。揚首可見的是，千萬縷淺灰綠色的絮狀物懸掛在枝杪，遙遙冉冉，如雲似霧，像是一樹樹長著長鬍子的松老頭。聽說，當地人管它叫「松鬍子」，或「長松蘿」，是活躍在滇西北的金絲猴所賴以生存的植物，它與生長在香格里拉雪山上的雪茶來自同一家族，地衣植物群。松蘿所寄生的松樹枝幹顯然已經形狀枯槁，這是一種奇特的生命現象，就像輪迴，腦中不由得冒出一個詞「綠野仙蹤」。

太陽這時已經開始灼熱起來，刺得皮膚就像是雪域高原上的紅土，隱隱約約的高原紅，這正是我想要的顏色。光照化開了冰凍了整夜的水，涓涓溪流已在堅硬的草甸上撐開了一道蜿蜒的小路，水無比清澈，一碰就會破似的，是流動的光波，飄浮的美玉。

隨著光線的蔓延，草莽中隱隱散發出馬糞的氣味，和著枯草的干香，冰雪的清冽，味道很是醇厚，讓人慾罷不能。上午十一點，人慢慢地多了起來，點綴在漫山遍野的人，為尚未入春的普達措森林增添了一絲生機。

走在這仙境般的山間曠野，人們也很自覺地變得靜默，只聽得見腳步聲和偶爾一兩嗓子的長嘯，這是他們對自然的唯一回應。我走得很緩，丈量著這裡的每一寸土地，也在等待著隨時躥入眼前的松鼠。

這時，化開的水撞擊著未化的冰層，發出滋滋的聲，因為風向的緣故，水面開始活躍了起來，只有粼粼的波紋，仍是沒有浪。真是：山也無棱，水也無聲。

與一例瓷藍的天相比，水的顏色更為豐富，映著山影的水是暗綠色，開闊處變為幽藍色，到了窄河道處，綠色更為明亮，而岸邊的水則是灰青色，在人影參差中變為玄色，直到陽光灑到水面上，水變成了流動的金色，迷離的光，在水裡不時地化成千絲萬縷的彩虹，真是五彩繽紛，這也足以彌補了冬日山間的單調。

隨著海拔的升高，空氣漸漸地稀薄，剛才滿目的草甸和櫟樹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以冷衫和雲衫為主的針葉林，有一棵高達32米，胸徑為114厘米的衫映入眼帘，危乎高哉！沿路都是清一色的衫樹，高聳筆直，端入雲霄，松樹榦上到處都是活潑靈動的小松鼠，上躥下跳，好不樂哉！

尚覺腳力猶可，走在屬都湖畔，左邊是連綿起伏的山，環抱著湍流奔流的水，水的近處有白的發青的雪，白的晃眼的雪和無色透明的雪，右邊則是積雪如土的山，直入雲端的針葉林。茫茫蒼蒼的原始森林中萬物叢生，樹木崢嶸，林海滔滔，綿延不絕，真是大開眼界。

屬都的樹，不像多毓秀的南方，在海拔四千米的冷風中，多了幾分堅韌不拔的氣質。誠如，樹皮粗糙，鱗片開裂的油麥吊雲衫有藏族人一樣的黑膚色，高聳挺拔，枝幹健碩，像山一樣地矗立在寒風冷徹的橫斷山脈上，巍然不動。

除了衫樹，山中遍布著幾千種野生藥用植物，這對研習中醫的我顯然是一個天大的消息。聽當地人說，每當雨季來臨，在矮灌木叢中隨處可以偶遇松茸，遺憾的是，普達措還遲留在漫長的冬季。其實，一入每年的七月，各種真菌在森林中破土而出，比如牛桿菌，青頭菌，雞油菌，一窩菌等，都是自然對人類最好的饋贈，讓環山而居的本土人受益無窮。

一路上，很疑惑的是，到處都是東倒西歪的雲衫樹，它們並無根系，或者根系很淺，鄰湖而生的杉木很不幸，常年的湖水不斷地侵蝕著這些脆弱的根，日久年長，根系斷裂，腐爛，直至再也支撐不住龐大的身軀，一個接著一個地慢慢倒下，衰敗，死亡，沉入湖中，成為微生物的美食。腐爛的根木上還會再長出花草樹木，更替著它的生命，把一切又重新還給大自然，延續它們的生命與靈魂。世間萬物，繁衍生息，更替演變，無一例外，就像這樹，循蹈著自然生死，見證著滄海桑田。

一整個上午，我佇立在這枯木間，也化作了一棵枯槁的杉木。這平靜終於被一頭突入眼界的野氂牛打破，它看著我，我看著它，素昧平生，又似曾相識。遠遠地凝望著彼此，恍若穿梭在兩個時空。野性不羈的氂牛漫不經心地咀嚼著滇茶葉片和杜鵑葉子，我也飢腸轆轆作響，該吃飯了，一上午走了四十公里，體力和腦力都消耗殆盡，誰說秀色可餐呢？再會了，我的屬都湖，我的天賜的繆斯。

碧塔海：一顆鑲在高原的明珠

下午到了櫟樹成氈的碧塔海，一入棧道，就可隱約聽到潺潺的流水聲。踏著凹凸不平的石頭，踱步到微微泛藍的水岸，到達了佛國的仙地。水面還浮著成片的冰，綿延三十米的冰面與湛藍的水將碧塔海一分為二，隔河相看，別有一番風致。

遙遙吹來的寒風已讓人不寒而慄，而一棵千年的古松橫垂在冰嘶風號的水上，從容，悠然。高山柏枝上依然懸掛著綠松蘿，天風駘蕩，如披著青綃的仙子。十步一換景，這時滿山可見的是如寶傘華蓋般的高山櫟，枝連枝，葉連葉，彷彿連理而生的樹。

風，是藏人家的獒，兇猛無比，走得越快，越能感觸到面如刀割，高山的氣壓如一塊重石，壓得人喘不過氣。然而這惡劣的環境和此刻的風光相比，渺小如浮雲。眼中皆景，步步回睇，剛才同游的人一如鳥雀地散去了，我獨自徜徉在山間，看著漫天的彩色經幡。是風動？幡動？抑或行者的心動？經幡上遍寫著經文，以藍白紅綠黃五種顏色向上天傳達著「嗡嘛呢唄咪吽」的六字大明咒，也暗示著藏人對藍天，白雲，火焰，綠水，大地所代表的自然的崇拜與神往。

我也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梵歌，伴著一遍遍拍打岩石的碧水，水清得發亮，純凈得像佛的心，水上泛著的，是飄搖不定的音符，這水聲和著歌聲，風聲，將我帶入了一個莫須有的境地。遠遠望去，水上閃著金光，而朝近處走，水是寶石綠，從天女的頸項墜入山間。

在明河璀璨，美玉晴光的照耀下，我已言辭匱乏，隨意找一塊石頭，半卧在爬滿青苔綠蘚的古松下，且將睡去。只願：碧水星波佯睡聽，長天暇日但零丁。心與經流歸去也，也無溝壑也無名。雖不及陳摶一睡五百年，能在這山壑水澗中睡足一覺，也算是神仙了。

此刻正是：虛無縹緲，心腹空空。只願山中放麋鹿，就像這放養山麓的野馬，悠然自得，其樂無窮，逍遙彳亍於天地之間。沿著棧道繼續緩步前行，掛著長鬍子的千年丑櫟樹夾雜兩道，交錯叢生，曲折盤環，姿態萬千，可謂是「樹的海洋」，雖無緣見識花的世界，也對眼前這一自然的造化奇觀甚為嘆服驚詫。

這千姿百態的川滇櫟，與奇形怪狀的黃山鬆氣質相仿，都好似秉承了天地之戾氣，成為自然界獨具一格的樹之梟雄。穿過櫟枝望去，碧塔海遠處出現一道玉帶，橫跨於兩山之間，不知是積雪還是浮冰，抑或是聚集在水面的浪花，像仙子藍色裙裾的蕾絲白邊，又似一道佛祖架在水上普度眾生的玉橋。這藍裙飄逸得無邊無際，這苦海也蔓延得無窮無盡。

水也流倦了，風也吹累了，只有蹦跳在樹枝上的松鼠與黑雀，像我一樣地忘記了春秋與晦朔。我倚著樹，它踏著枝，互為對視，惺惺相惜，在這個偌大的神話世界中，眷顧著彼此。

湖的南岸微露出水面的白色石灰岩峭壁連同那橫亘於湖邊的小山峰，就是傳說中的「白螺」了，紋路右旋，聲息似梵，回蕩在海天一色的三千世界。藏地的人們尊崇它，以聞其聲者不入六道輪迴，真乃釋迦牟尼的化身。佛音震耳，佛海無邊，佛心廣濟，佛意難言，走完了這沿河而築的棧道，但願也能領悟到一點普達措的真諦。

飛奔在碧塔海的岸上，我心如是，如斯魚而行水中，如齊諧所云之鯤，摶扶搖而直上九萬里，逍遙遊弋於無為之海，遷徙於南冥之池，在天地督道中得到再生。

碧塔海走完了，遠處的它宛如一尊碧色的凈寶瓶，點綴在其瓶身上的，是千萬株墨色的如意樹，一道佛光照在背上，我霎時獲得了永生。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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