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KOF時代,1997~2017
手下的三段葵花的節奏與20年前一模一樣,它好像一把鋒銳無匹的長矛,瞬間貫通20年歷史然後破空而去。
文 / 風力
神話時代
網路小說里經常會提到一個概念「神話時代」,那個時代「武學盛行」「強者遍地」、空氣中「隨處蕩漾魔法波動」。神話時代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放到今天來都能輕鬆撂倒當世最強者。在今天的人眼裡,那些人就像是神一般的存在,所以叫「神話時代」。
神話時代往往是戰爭時代,強者、霸主、武神,相互之間經常爆發激戰。最終某次毀天滅地的大戰徹底摧毀了整個世界(的絕大部分),從此我們只能從一些殘破的神器、可能已經不全的秘籍或是幾塊神獸遺骨等方面去揣測、想像神話時代的人究竟有何等實力。反之,如果你無意中吃到一塊神話時代的王八化石、翻閱了留存於白猿腹中的真經、全身骨骼都被上古流傳下來的液態金屬改造過,實力往往都會有飛躍,這也激勵人們去探尋可能埋藏有古代遺產的寶庫或陵墓。
(擎天柱厲害還是威震天厲害?最厲害的其實是他)
在中國遊戲史上,1997~2001就是神話時代。外有石器、萬王乃至UO私服,內有電腦城4.5元一張的藏經閣硬碟版;聯機星際紅警帝國是時髦娛樂,PS、SS人氣超高,還可以選擇去街機房跳舞、打鼓或決鬥。玩家們從90年代初「沒有遊戲可玩」的痛苦中緩解過來,放下手中的木棒開始瘋狂搖擺!那種忽如其來的幸福感,現在的手機遊戲用戶恐怕很難領略到;當時的許多遊戲,在20年後的今天依然屹立不搖。
比如KOF97。
奇蹟時代
1999年我在柳州讀高三,住校。在那之前我當然也久經考驗,但只有真正遠離家鄉,你才能擁有從匝道進入高速公路,一旦踩下油門就不想再鬆開的快感。快感雖好,可不要貪杯喔——高三學生有一個共同特徵,沒錢,但這難不倒我。有錢時自己玩,沒錢時看別人玩並在旁邊指點,獲得一種自己正在玩的感受——這大概是今天直播「彈幕」的雛形。尤其是像《英雄無敵III》這類遊戲,玩的人和拿嘴發彈幕的人,那就像樹和樹樁附近的「狗尿苔」蘑菇般,是一種共生共榮關係。
(柳州五星,每個城市都有這樣的步行街,但不是每條步行街都有KOF97)
但也有你沒法指點的,那就是格鬥遊戲。這種遊戲就像原始而粗糙的正義,野蠻人打到了獵物苦於無法分配於是扒開虎皮裙比大小比長度,輸的人羞愧地拱手相讓。在這種比較過程中旁人的指點毫無意義……
誠然格鬥遊戲並不只有KOF97,但KOF97玩的人最多,任何機房都是如此。背後的原因可能是盜版不過並不重要,沒有人關心它從哪裡來、為什麼出現在這裡——身邊的人都在玩,你不玩就顯得你很遜。今天的我已經三十多歲像是一口死掉的豬玀,不會在意別人說了什麼、用多少度的熱水把我澆灌;但在那個年齡上,沒有人可以承受「你很遜」這樣的評價。
1999年的柳州五星商業街是一條類似於大學「墮落街」的繁華所在。每天7點過後夜幕降臨,小攤販刷新在路邊,開始兜售炒粉、滷味(配魚峰啤酒)、鮮榨甘蔗汁芒果汁,各路驕奢淫逸的少爺們騎著250cc摩托車帶著拐(柳州話的「女人」之意)招搖過市。他們鈔票隨叫隨有、吃喝指哪打哪,身邊堅拐(柳州話的「漂亮女人」)與小攤販討價還價的背景音效構建出20世紀末中國南方天空下的腐敗墮落生態圈。
這種熙熙攘攘大背景下單身窮狗的落寞心情可想而知,但他並不沮喪,他知道有什麼在等待自己:只要坐到機台前,選出八神、特瑞、二階堂紅丸——1999年柳州KOF97指定陣容——那就像EVA給充滿了電,時刻準備著要一飛衝天。
別流淚,壞人會笑;別低頭,皇冠會掉。然而少年的雄心壯志往往在現實面前低下高貴頭顱:對方的特瑞輕鬆一穿三,眼看他點上一支煙,你只能黯然起身離開。你來,你看到,你被征服。
你握緊雙拳唱出時代最強音: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白天人多的時候肯定是不行的,要練只能晚上練。當時柳州娛樂業發達,不存在所謂「宵禁」。大多數人(帶拐)凌晨2點後被五星附近星羅棋布的的小旅館吸納,而還有許多人(當然也包括我)在街機房揮汗如雨、苦練技術。
當時已經有互聯網、網吧,但沒有對戰平台,沒有KOF交流論壇,知識的傳播以難以現代人無法想像的方法進行。我曾經給一本雜誌投稿「如何選出隱藏的真·大蛇隊成員」並獲得刊載——那本雜誌叫《電子遊戲軟體》,今天已經不存在,20年前卻儼然是Arcade & Console玩家的聖經。聖經都刊登過我提供的秘籍,讓我感覺好有面子;聖經居然連怎麼選真七枷社都不知道,又讓人感到有些悲傷……
(電軟(1998.8),作為手裡死過雜誌的編輯,我對電軟有很深的同情)
那是充滿奇蹟的時代。如今人們熟知的鬼步、Bug震甚至是跑動嵐之山,當時都隱藏在水下,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遠方遊歷而來的「高手」出現在身邊(或對面),使出這些招式把你揍得生活不能自理而後悄然離開深藏功與名。那就像是轉瞬即逝的奇蹟——而每一個玩家都嚮往著成為那樣的奇蹟。
帝皇時代
2000年我在四川成都讀大學。兩年後的四川會成為陳天橋的後花園,一個月能賣出30萬張《傳奇》月卡,但當時還是片廢土。我打KOF97在磨子橋(川大北門)可進前五,九眼橋(川大南門)能進前三,那確實有點沒勁。
(川大南門,1999年文化路還沒修時,這裡也曾是煙花之地)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很快我就加入一個網上虛擬社區「Gamenow」(後來改叫「九城」,代理了一個洋人做的MMORPG,在全國都有名),並在那裡建立了一條「拳皇街」,也就是一個KOF主題論壇。由於彼此都懷著對遊戲的熱情,很快街道中人在2000.5.1迎來了第一次聚會。他們的街長,四川大學的大一學生,專門乘坐41小時硬座火車從成都趕到上海盧工參加聚會。這種事有點瘋狂,但並不特殊,在那個年代跑幾千公里見網友的事情多得很。
周六的子夜,上海盧灣區工人文化宮(4樓機房)好像一鍋煮沸的水,聲浪不受抑制地傳播向四面八方。無窮無盡鬥氣在十數台KOF97之間流動,高手們都有自己特殊的裝逼技巧,能從臀部分泌出粘液,把自己牢牢粘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作為背景與陪襯,每過一兩分鐘就有人頹然起身離開,隨即馬上就會有人填補上空位好似無事情發生過。
看著這一切的我點上一根「紅雙喜」猛力吸入1/3,煙霧在肺部某種現代數學難以描述的拓撲迷宮裡以某種現代物理無法形容的方式流動;低頭猛呷一口冰紅茶,冰涼的甜澀味道從口腔直達十二指腸。從子夜到黎明,這樣的刺激中產生某種全新的、在成都絕未可能存在的體驗:值得一戰的對手、永無止境的戰鬥、不朽的青春,我們在追尋和踐行的不就是這些嗎?
「如今我已經年邁,無法衝鋒陷陣、馳騁沙場,當年卻也曾參與過盧工通宵達旦、曠日持久的戰爭!」
必須承認,我打得最好的時候,在盧工大概也就是三線水平,差距非常大。那種感覺就像某個伯爵離開自己的領地捲入世界大戰,發覺滿天都是神聖仙佛,武神多如狗、帝皇滿街走,原來自己什麼都不是。但因為沒有網上對戰,多數情況下人們只會在少數機房出沒,每個機房都有自己的帝皇。沒有人想過要成為世界第一,但大多數人努力著成為本機房第一。
寂靜時代
我不記得具體時間,但大約是在2001年前後。有一次我參與到貓撲(當時還叫MOP大雜燴)的某段關於KOF的討論,洋洋得意、趾高氣揚……
前已言之早幾年我就在「聖經」上投過稿,後來又斷斷續續在CBI發表了一系列關於KOF的文章。謊話說得多了自己也會信。就拿我來說,發表了這麼多文章,那我水平不是應該很高嗎?
那麼我就在貓撲上和別人頗吵了一陣(具體吵什麼早忘了,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種事你現在拿個網兜去百度貼吧隨手就能撈到好幾十起)。對方辯論技巧不如我,但他有絕招。他說,我見過你,我在五一的盧工聚會上見過你;你打得不行,是個菜逼……
(上海盧工,現在據說已經變成集郵市場)
如果是今天,即使到這個地步,我還有至少三種方法反擊。但當時年青的我無計可施,最終只能閉上嘴退出爭論。對於20出頭的年輕人而言,退出輿論陣地也就等於放棄了整個世界——被人當頭這麼一棒喝,傷心之餘認清了自己是個菜逼的反動本質,從此我放棄了KOF相關的ID,換成Diablo相關的ID,一用就是20年。
使用新ID後我好像換了一個人。那時我已經上班,拿一份菲薄的工資但樂在其中,每天刷蜈蚣洞到凌晨然後去單位昏迷在椅子上。我離40級還很遠,身穿傳奇界的優衣庫,重盔,手裡一把破煉獄,但心裡有個夢……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全國各地,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格鬥領域投入到傳奇、MU、魔獸世界……曾經我認為憑自己的努力(今天的說法叫「夠肝」)就可以擺脫菜逼身份,誰知道呢,這種想法,哪個初入瑪法大陸的年輕人又不曾有過?
(《決戰》,2001年我曾沉溺於其中的MMORPG)
周六晚的盧工人還是那麼多,也有新人出現,但網路、網路遊戲帶來的整個遊戲業的升級是顛覆性的:
「你去過正陽、烈火、盧工嗎?」
「我都去過。」
「那,你見證過這三個機房的倒閉嗎?」
「其實很久以前機房都不賺錢了,只不過靠捕魚、淘金、賽馬在維持而已。」
「你上次在街機房打97是哪一年?」
「我不記得了……」
與此同時出現了網路對戰平台,網速升級後20~50的延遲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高手們漸漸轉移陣地。KOF97並沒有毀滅,但它陷入了某種寂靜狀態,游離於主流遊戲界之外。
直播時代
十多年過去了。這麼長的時間足以改變許多,在WOW的回憶里我見得最多的說法是「……當初我玩這個遊戲時還是個學生,現在卻已經結婚生子……」
但KOF97卻沒有任何變化,三段葵花的節奏與20年前一模一樣。它好像一把鋒銳無匹的長矛,瞬間貫通20年歷史然後破空而去。在今天你登上某對戰平台,那裡還有許多對手可供挑戰,就像20年前一樣。在今天你登上某直播平台,那裡還有許多高手可供觀賞,也像20年前一樣。如果這是真的那你豈不是要問自己一個問題,20年過去了,到底是哪兒有不一樣?
2010年時我在電競圈,有一次去某戰隊基地訪問。該戰隊當年獲得了十個冠軍,在那一年是當之無愧的全國/世界第一。然後我了解到隊員的工資是每個月3000。我當時滿腦子都是同一個問題:這已經是全國最好的選手,他一個月就值3000,那不是等於說他們這個項目、整個電子競技全是他媽的搞笑嗎?2002年我從大學裡退學,原因就是感覺專業沒前途。聽聞同寢室的兄弟畢業後去了廣東一家皮鞋廠,月工資900元,覺得自己的選擇無比正確(但你不要問我是什麼專業)。
現在我進了電競圈,你告訴我打到全國第一也就值一個月3000?所以後來我退出了電競圈。不全是因為一個月3000,但肯定有這方面考慮。
(結果現在魚魚風直播一個月就有20萬收入這還不算他的淘寶店,所以說我目光短淺的人,永遠成不了大器)
(2017.5鬥魚嘉年華上與魚魚風合影的水友)
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KOF97。可能你97打得不錯,比我要強,但你捫心自問有沒有到河池、夜楓、老K的水平?有沒有到陶小丫、吳智輝、陳文俊的水平?(這裡說97所以就不提小孩、程龍了)就算到了,又如何?你能像這幫人一樣靠直播賺錢嗎?比如說,光著膀子抽煙、罵人、「開槍」(有獎金的比賽,一般是搶十或搶十五,也即Bo19/Bo29)。開槍一晚上能賺多少呢?平均一晚有300~400左右的收入期待,相當於月薪一萬出頭。這個數字讓很多人羨慕,但對中國最好的KOF97選手而言又顯得不夠。說句不好聽的,現在做KOF手游的程序員,一個月怕是不止這數字吧?
(之前他們與平台有合約,除了開槍收入外每月還可以領工資。不過伴隨一次次洗牌,潮水退去之後這部分收入已經萎縮得非常厲害;就我所知只有極少數人有工資而且不高——還不到陳一發、馮提莫的零頭)
就連維持現狀也很困難。比如河池(VR河池),憑藉黑鐵頭盔一般的髮型、淘寶買來的高仿紀凡希T恤,還有吹牛、講臟段子、看美女主播(術語叫「查房」)等直播技巧……他奠定了整個鬥魚KOF97乃至格鬥區一哥的位置。論打97河池不是最強的,但論97主播那他的觀賞性是最高的。走到這一步當然很不容易,但另一方面,鬥魚平台上整個格鬥區都存在人氣不足、流量不足,連帶著禮物不足、收入不足的血腥事實。為了活躍氣氛提升流量搞可持續發展,河池不惜自掏腰包舉辦KOF97比賽,很有點炒股炒成股東的味道……
(河池等人依然在為了明天奮鬥)
在如今的時代,KOF97依然活躍著。這種活躍由高手和觀眾共同組成,與其他遊戲的生態圈類似。每當想到這件事我總會想起「那個戰隊」和「3000」這個數字——DOTA界已經率先起飛,更有「安徽小伙網路直播喝水月入百萬」的好梗。KOF97呢,它的騰飛是在「不久的將來」,或只是一個「To be continued」?
未來時代
「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王小波,《白銀時代》
小時候我經常聽到一個說法,「你整天打遊戲打遊戲打遊戲,遊戲能當飯吃嗎?」以現在的情況來看,打KOF97不太能當飯吃,KOF98情況略微好一點但也非常有限。既然這條路這麼難走,為什麼還有人至今仍在鬥魚上搞格鬥遊戲直播,哪怕顯示的觀眾數字只有幾百?
就像我比較喜歡的一個主播,一開始在鬥魚打KOF97和瑪麗奧,後來去了熊貓,現在又回了鬥魚。從熊貓走的那晚上和水友溝通,講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話,大意是「鬥魚這樣、熊貓也這樣,這些管理層都是傻逼;老夫心已傷透,以後不直播了,專心上班,用自己火紅的青春為一帶一路添磚加瓦……」大家聞言紛紛感動,表示老鐵這波心子超扎的,送竹子若干(熊貓TV的魚丸)。過了還不到一個禮拜就看他在鬥魚復出,表情淡定沉穩堅毅剛健,吆喝著和別人開槍97三問,150塊搶十。用他們東北的話來說,恬著個逼臉又回來了。
之前我在講中年危機時有過感慨,「你為什麼選擇了現在的職業?因為除了它我不會幹別的;那你為什麼明明幹得不好、拿的錢不多、諸多抱怨,卻還沒有離開?因為除了它我不會幹別的。」這幫打97的十幾年打下來,生命中最輝煌、最美好的時間都獻給了這個遊戲,那除了這遊戲之外還有什麼別的選擇?
我也一樣。搞了十幾年遊戲,從大學剛出來到現在快四十了還在這個行業,除了它我還會什麼,我又有什麼別的選擇?但現在想脫身也不可能了,沒辦法,誰叫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呢。
(毫無疑問,這個句式你可以自己套用、演繹)
在結束本文前讓我最後發一個感慨。
有時我會有種奇怪的感覺,眾生就似螞蟻,聚集在一個巨大的螞蟻窩。由於某種原因這個螞蟻窩被人撞飛,砸到地上,粉碎。螞蟻們紛紛從巢穴里鑽出來,四散逃生……(這一段是《紅與黑》的結尾,但之後就不是了)為了獲得相對安定的居所,它們決定爬到高處——比如樹上——生活。在爬的過程中,它們面前有許多枝條。在年幼而缺乏經驗時,它們所要面對的卻是更重要的抉擇:一旦爬到較低的枝條上,等你發現時可能已經晚了。長輩、父母、朋友會給你建議,但他們也不能看清一切,他們的見識同樣為他們的位置所決定。
99年我考大學時,最熱門的專業是計算機,而我讀了「那個專業」,最終沒有讀完就退學了。如果當時我讀了計算機系,或許現在就是個碼畜,那,命運會有什麼不同嗎?
20年過去了,你停下來,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很不幸,你位於一條比較低的枝條上,而剩下的生命已經不足以讓你退回去重新選擇。這時你會怎麼辦,哭泣?憤怒?沮喪?像只渺小的螻蟻般在原地胡亂轉圈?
我剛學97時練的人是羅伯特、東丈、克拉克。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三個人在97里頂多是中流水平,而我在整個1999年里都在練這三個人。2000年五一聚會有很多經典鏡頭,我唯一記得(且一直記到今天)的片段就是我的克拉克爆氣後一個62466624跑大,把對手扛起來拋向天空。雖然如此,最後我還是輸了——不會八神、神樂、陳國漢、蔡寶健、大門、山崎龍二、瑪麗,那你從根本上就已經錯了,根本上就已經錯了啊!
後來的螞蟻們,祝你們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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