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金古為師，以金古為師兄︱致武俠寫作愛好者的一封信

最新 06-08

原題：不以金古為師，以金古為師兄

作者：李逾求《今古傳奇·武俠版》前任社長·主編東宋世界創立者

聲明：轉載請聯繫黑江湖微信後台

上周《武俠的黃金時代，在我們面前還是背後？》一文發布之後，不斷有人通過郵件或微信後台留言，詢問目下武俠創作的前景：既有理想性的問題，比如能否讓新武俠真正走出國門，使武俠成為一種世界性的類型文學；也有現實性的問題，比如從事武俠創作，多久能夠實現成本的回收，如何控制風險。也有對自身武俠創作信心的提升：

二零一七年的中國，炎炎夏日，我卻常常感受到寒冷，不是天氣異變，亦不是宿舍空調的溫度太低，而是當我試著去寫一點從小就熱衷的文學題材——武俠時，我時常感覺到面前好像橫著一條寒淵。冰冷的空氣從下面不斷湧上來，我跨不過去，也不甘心回頭，只是在寒淵旁著急得抓耳撓腮，希望能找一座前人搭好的橋，或自己建一座橋，能夠跨過這條寒淵。

如今的中國，武俠時代已經結束的論斷如冬風般吹進每一個讀者的心中，讓許多人心灰意冷。當初深深崇拜著的陸小鳳、楚留香，真心祝福過的楊過和小龍女，同情著的傅紅雪、蕭十一郎，如今似乎都已變成了墳墓中的死人，只存在於人們對過去那個「全民武俠」時代回憶的嘆息聲中。我不禁時常思考，亦對自己腳下所踏的這片土地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武俠小說真的死了嗎？

直到我看到《今古傳奇·武俠版》前任社長李逾求先生的《武俠的黃金時代，在我們面前還是背後？》一文，這樣的疑慮的確被打消了許多。（選自微信公號「北京師範大學武俠奇幻社」《對武俠小說的一點回望與展望》，作者：邊城浪子約書亞）

顯然，當今武俠創作即便人次減少，仍有人以筆為犁，默默耕耘這塊叫做「武俠」的大地。實際上，以筆者日常接觸，有武俠夢的，堅信武俠大興的人，不論哪個階層，仍有相當數目，當前關注武俠創作的人也仍然佔有相當數量，如果再參照黑江湖「東宋世界」創作參與者之多、參與熱情之高和徵文寫作質量之高，參與者進步之大（註：由本公號主辦，詳情可進入黑江湖主頁，點擊左下角「東宋」），是很可以得到一個樂觀的看法的。

黑江湖東宋頁面截屏

但是，更多的朋友仍然為武俠的未來感到焦慮。基於種種考慮，決定在此平台上，再集中闡述一下筆者對武俠創作前景的看法，並對部分較為集中的問題，作出答覆。冀希望能對武俠愛好者有所幫助。

開宗明義：

1）武俠的下一個時代將是在世界範圍內的流通，成為世界性的類型文學。武俠要全球化，面向全世界，首先不是發展問題，而是生存問題。即武俠的「江湖」必須找到通道連接世界類型文學的海洋，否則只有枯竭。

2）武俠創作在長期來看，是一種回報率相當高的投資，目前長篇武俠全版權價值達到千萬級別的，並不鮮見。

3）在短期來看，仍有較大風險。通過按部就班地寫作，投入，實現收支平衡，繼而收益，可能性較小。

也就是說，武俠寫作仍大有可為，但武俠的未來在海上，而不是在江湖上，要有放長線制大鉤釣大魚的準備。

武俠寫作，就目前來看，仍然是傻子和聰明人中的聰明的人做的事業。

武俠存在和暢銷的本質

只要不是作為研究，或刻意尋求某種佶屈聱牙的「大道（理）」，是很可以得到武俠暢銷的原因的。

武俠行銷的根本原因，在於它在一種日常生活所無法企及的極端環境中，通過一系列具有戲劇性的可以稱作模式或者套路的故事，以快節奏讓人避開深入思考的淺閱讀的方式，展現人與人之間極端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為此，在傳統的基礎上，通過共情和默契，創造出一個叫做「江湖」的冒險世界，以使極端環境下極端故事中極端人物的極端情感顯得可信，並具有強烈的娛樂性。

江湖是（完全）中國式的，所以武俠（小說）是中國式的。

極端環境、極端故事、極端人物、極端情感。

這是武俠行銷的不二法門，也是武俠作為類型小說整體的戲劇性。幾乎將任何一個武俠故事單獨拿出來，都會符合「四極端」。

金庸《天龍八部》：

極端環境：宋遼敵對（對大義的高度崇拜）、武功至上（對武功秘笈的高度崇拜）、武林至上（人可以殺人而不被追究的法外之地）、文體至上（武林頂替歷史主導人類運命）、男性（生殖）崇拜（男性佔據絕對主導地位，女性作用主要是愛上男人以便於呈現男人在愛情的側面上的個性，無論原本是否喜歡，女性一旦被男性無意或有意看到真面貌、牽手、親吻面部嘴唇或腳丫、自願或脅迫發生關係即會如同中了魔咒改變立場對男性不離不棄）

極端故事：慕容世家八百年代代單傳仍組織小規模隊伍矢志復國、被逐下王位的王子段延慶組織四人隊伍實行復仇、一國公主比武招親、皇帝和朝廷自始至終的缺席

極端人物：王夫人殺花匠葬於茶樹下、第一個看到木婉清長相的男人要麼殺了他要麼嫁給他、葉二娘每天殺一個嬰兒、天山童姥每三十年返老還童一次、王語嫣不會武功而精通武功、老人通過對內力的使用站在武功金字塔頂端、無數說殺人就殺人的武林高手

極端情感：康敏因喬峰不青眼相加而報復、段譽愛上一個雕像、殺人無算的阿紫愛上姐夫喬峰、女追男、鍾萬仇和王夫人見「段」則殺

圖左為《天龍八部》插圖，董培新繪

這種極端化的寫作有其便利，一旦讀者接受江湖的默契之後，由極端而呈現的傳奇氛圍很容易讓人身陷其中，難以自拔，產生「上癮」。獵奇之心，正是從有人類以來就有的心理。

同時，武俠小說紓解了人的暴力、情慾等情緒，堪稱是一種極佳的「低烈度縱火」。

這就是武俠曾風靡中國多年的根本原因（人總是先要吃得飽才能吃得好，談到武俠的正麵價值，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其實是下一個層次了）。

那麼，「四極端」現在是否依然存在？如果依然存在，為何武俠小說的讀者較之前大為減少？

四極端的確存在，但是由於它並不是武俠小說所獨有的，因此，當它在國內市場上唯我獨尊時，可以橫掃，當時代發展，網路之門打開，各種載體故事風起雲湧，武俠自身又還未完全形成新陳代謝機制，不免被打得措手不及，陣地不斷失去。一定程度上，作為傳統武俠的「武俠1.0」是被分化融合後的「武俠2.0」所打敗，武俠敗給的是自己。

這位身具「四極端」的最具威脅的對手，就是奇幻文學。

奇幻文學一種是世界性的西方為主的奇幻文學，一種是網路文學時代的玄幻、仙俠、修真文學（以下統稱為玄幻文學），如以直接「傷害」論，以後者為大。此類文學直接蠶食了武俠的受眾和市場，因其在「四極端」上，均向前邁了一大步。

《冰與火之歌》插圖

但是，以網路為載體的玄幻文學誕生不過二十年時間，遠未到成熟的時候，本身雖在不斷進步，但在繼承武俠文學時，不但繼承精華，亦繼承了糟粕，良莠不齊，還很難將其作為一種成熟的類型文學看待。在更大的範圍，和更長的時間尺度內，以為這是一種仍需檢驗的類型。玄幻有其自身的生命力，但某種程度上，也證實了武俠的某種可能性，但武俠的未來並不在玄幻化上，而仍在世界性上。本文仍以世界性的奇幻文學作為主要對標體系。

由此，一個命題出現在我們面前：

同樣是某種「極端文學」，為什麼武俠只能偏安一隅，奇幻卻能征服世界？

是武俠不夠極端，還是什麼原因？

接下來。我們首先應該理清一個思維認知上的「陷阱」。

金字塔寫作，倒金字塔分析

一個人吃了七張餅，在第七張餅時，感覺到飽意。現在我們當然都知道，飽意是七張餅共同帶來的。但是，仍然會有某種思維或哲學，認為飽意是第七張餅帶來。

武俠其實也是。

武俠作為類型小說，其自身成長，是一種正金字塔型。馬斯洛需求理論正是一種合適的對照。

先是有了極端環境、極端故事、極端人物、極端情感帶來的「獵奇」作為構成基礎（四極端其實已較為成熟，有時二極端或三極端即可構成武俠基礎）；然後向上延伸，是放縱人的慾望，滿足人內心的渴求，包括上面提到的暴力、情慾等；再往上，有歷史的要求，有江湖的要求，有政治的要求，有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要求注入其中；再往上，有結構的要求，節奏的要求，文字張力的要求，類型的要求，藝術的要求；再向上，是武俠契合當代性的要求；再往上，是諸如孤獨、自由等命題；再向上，也是最頂尖的，是主流價值觀的要求、武俠精神的要求。

馬斯洛需求理論金字塔是一種極佳參照

武俠小說的分析，以其定位決定出發點，從寫作角度來講，依照正金字塔方能得出最佳的認知（即無論如何表現某種主流價值觀，最初應仍要從四極端上入手。一瓶飲料，先要好喝，其次要有營養，再次要有價值，再是飲料瓶的審美，再是飲料的品牌）；以商業性或大眾讀者認知上講，可從任一層次抽取，選擇任一切面（魯迅評價《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從理論分析角度，則多從頂部而來，因其指向是「審視」，慣於從上而下，評論家同時也是歷史學家，將武俠放到一個歷史中加以審視，強行歸類，方便述說，是一種與武俠文本分析完全相反的倒金字塔型。

武俠文本、商業和讀者、理論分析上來看，單獨偏重哪個方面都有失偏頗，偏重不是意味著配比的不同，而是意味著對非重點層面的完全忽視，而當嘗試著立足一種，引入另外兩方面的分析時，就會產生混亂，比如：武俠文本上甲比乙更好但乙受眾面更多，理論分析上丙最具普世意義丁更具新意但可能二者根本得不到問世的機會。

武俠作家偏信讀者和市場趨勢分析，和偏信理論家分析，所要達到的目的，出發的方向，可能是截然不同的。

如此一來，便顯得難以適從。許多武俠作家創作停滯或創作質量下滑，是根源於此。

但其實，此時，以前，未來，作者始終應該保持不變的，都是圍繞武俠文本出發。

即始終將「寫得更好（看）」，作為評判自己寫作的唯一標準。

這也是類型文學乃至整個文學唯一的標準。

奇幻能，武俠不能之一

強關係，弱邏輯

有了前面的分析後，我們就可以往下一步了，即將武俠和奇幻的兩個正金字塔做對比分析：

為什麼奇幻能暢銷全世界，而武俠不能？是奇幻更加極端？奇幻文學能夠完全頂替武俠文學嗎？

首先我們還是應該從「四極端」展開。

極端場景、極端故事、極端人物、極端情感。

武俠不是一個人的獨角戲，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可以發生故事，產生極端情感，靠的是什麼？

關係。

人物可以極端，情感可以極端，關係能否極端？一個江湖中的愛恨情仇，本質上與現實社會中的愛恨情仇其實是一樣的，也就是「正常的邏輯關係」：你可以無意中踩我一腳弄髒了我的鞋子，我有意識地打了你一巴掌，這是一種以產生戲劇性為前提（如果一個道歉一個接受這個情節就不會出現在小說中）的「正常的邏輯關係」，但是你無意中踩我一腳，我拔劍殺人，這就是「不正常的邏輯關係」，是一種「極端關係」。

換言之，這是強關係，弱邏輯。

《天龍八部》四大惡人，董培新繪

武俠放大了人與人之間的應激性，強化人物關係，降低了人物的邏輯性，以此取得某種平衡，建立連續性，但卻是更低維度的平衡。

這正是我曾反覆引用過的王朔《我看金庸》相關段落的原因：

情節重複，行文啰嗦，永遠是見面就打架，一句話能說清楚的偏不說清楚，而且誰也干不掉誰，一到要出人命的時候，就從天下掉下來一個擋橫兒的，全部人物都有一些胡亂的深仇大恨，整個故事情節就靠這個推動著。

這個「胡亂的深仇大恨」，正是一種不受控制的「極端關係」。

在金庸小說中我確實看到了一些跟我們不一樣的人，那麼狹隘，粗野，視聽能力和表達能力都有嚴重障礙，差不多都不可理喻，無法無天，精神世界幾乎沒有容量，只能認知眼前的一丁點兒人和事，所有行動近乎簡單的條件反射，一句話，我認不出他們是誰。

很多人物設定原本是好的，只是一旦與他人「互動」，產生「關係」，問題來了，「所有行動近乎簡單的條件反射」，這正是一種高度簡化，高度功利性，去邏輯的「極端關係」。

這種「強關係，弱邏輯」，正是武俠的根本性弊病之一。也正是越來越多曾經的武俠讀者粉轉路人的原因，也是從未建立起江湖的共情、默契的局外人的清醒認知。

如果連武俠圈外的中國人都難以接受武俠，如何能令全世界接受呢？

為什麼奇幻可以被全世界接受？因為奇幻是強邏輯，弱（正常）關係。

奇幻能，武俠不能之一

小江湖，大世界

奇幻和武俠的不同，很大程度上是在於武俠是以只有中國人可以默契接受的「江湖」為根基，奇幻是以世人均可接受的「世界」為根基。

一個江湖的建立可以靠默契，一個世界的建立，必須要有哲學，要有一以貫之的體系，要有規則，它是從0到1，平地上起高樓。整個世界的運行，不是依靠牛頓三大定律，而是依靠圍繞核心設定建立起的邏輯。

《魔戒》核心設定：魔戒

奇幻邏輯強，是天生的。如果邏輯不強，難以建立起真正的具有世界觀的奇幻來。

武俠是否邏輯感先天弱？

答案是否定的。

武俠能否強化邏輯，弱化（極端）關係呢？

答案是肯定的。

武俠從來沒有展示自己必須是弱邏輯。

武俠邏輯弱本身是可以避免的，只是當武俠在面臨進化的關鍵階段時，沒有選擇一條更難的朝著邏輯進化的道路，而是退回樹上，在更低維度上，強化極端人物和極端情感，進而強化關係，因為這種寫起來最快，最容易，能夠日更數千字乃至數萬字。而武俠的誕生，無論是民國時期的報紙連載，還是港台時期的報紙連載，新時期的網路連載，對速度的追求從未削弱過。這很大程度上讓武俠選擇了一種「從簡」式的寫作。

如果從簡化寫作可以獲得成功，收穫名聲，財富，誰能跳脫出來？

這就是下一個問題，在2000年之前，武俠幾乎從未遇到過真正的競爭對手。

奇幻能，武俠不能之一

低維度成功，高維度戰慄

武俠的成功有某些根深蒂固的原因，除前面所說，比如中國人尚武任俠的精神基因，比如動蕩時代下對俠客出現的合理想像，比如貧瘠時代對武俠中豐富生活的嚮往，比如現代社會對古代社會的想像（中國人的集體視覺習慣是向後看），比如不自由狀態下對自由的嚮往。

武俠是有其積極意義的，而且這種積極意義佔據了主流。同時我們也不能否認，武俠是時代的產物，是幸運兒，是「天選之子」。

單說武俠在內地流行時，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通俗類型小說這個領域，沒有奇幻，沒有推理，沒有懸疑，沒有歷史（或很少），只有言情小說，但也佔據了較小的比重，且面向受眾群不同，絕大多數是武俠小說（那時就連名著也很少）。

作為歷史存在的租書店

除了武俠，我們還能看什麼？

也沒有（或很少）遊戲、動漫與武俠搶市場，更沒有網路，沒有手機，僅有的電視機，又大多是武俠劇，對武俠小說只有正向的影響。

打個比方，在一座容納1000人的寫字樓外，方圓三公里內只有兩家餐館，一家是武俠（正餐）館，一家是言情（甜品）館。

只要你有用餐需求，午餐時去吃武俠館，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這造成了武俠的繁榮，或者說是畸形繁榮，因為沒有競品，寫得再差也有人讀。沒有艱苦的環境就很難形成文明。

這時還根本沒有來得及建立起類型小說的自覺意識。整個行業在金古之後停滯不前，欲振乏力，直到溫瑞安和黃易英雄奮起，將武俠又向上拔了一拔。

但江湖這個大泥潭，終究是將所有人陷入其間。武俠帶著巨大的慣性緩緩下沉。

2000年後，雜誌為主體的大陸新武俠已經有意識地建立起類型自覺，網路武俠延續黃易文脈，以一種野蠻生長的姿態在網路上橫衝直撞，它變化修真，分支仙俠，融合奇幻，四處出擊，很產生了一些具有相當讀者和人氣但並不以武俠之名彰顯的武俠。

大陸新武俠和網路武俠作者均做出了巨大努力和貢獻，但一種類型的真正復甦需要時間，覺醒需要時機，蛻變需要更惡劣的環境和更緊張的壓迫。

這個時期的武俠創作不乏有個體呈現出具有價值的探索（比如方白羽以《智梟》、《千門》形成的「智俠小說」，滄月以《聽雪樓》、《鼎劍閣》形成的具有動漫感、女性氣息的新武俠，這兩位也是少見的具有國際視野的武俠作家），但整體上，仍然難言這是一個有意識地從低維度向高維度發展的階段。

方白羽《智梟》插圖，董紹華繪

當後來影視起，遊戲興，網路飛速發展，世界通俗經典小說不斷湧入，各種類型文學通過網路高速發展擠壓武俠生存空間，下一代新環境下成長的讀者已無法接受江湖帶來的默契時，並不是所有的作者都已做好了準備——

武俠慌亂的陣腳，至今仍沒有恢復過來。但它也知道如果不主動尋求變化，只有消亡。

當一個人，一個群體面對這樣的打擊時，絕少會有人從自身反思，大多數人的反應是，「武俠已死」。

這種意識很快蔓延起來，形成群體性的謊言：

1，武俠這種複雜的東西，外國人（文化淺）看不懂。

2，武俠已落伍，過時，武俠已死。

3，武俠面對的競爭力太大。

4，金庸、古龍是高峰，難以超越，再寫無意義。

這些謊言分別對應的是：自大、不自知、自憐、自卑。

什麼時候能判武俠死刑呢？

1，它自身的無法調和的因素限制了它的發展，使得更改它就等於顛覆，武俠不再是武俠。

2，它已有了合適的競品，被包容或被替代。

奇幻能否完全替代武俠

奇幻能否完全替代武俠？

極端環境、極端故事、極端人物、極端情感。

乍看上去，奇幻的「尺度」要比武俠大很多，奇幻是可以「毀滅世界」的，武俠還停留在「滅門」上。奇幻可以放在古代，也可以放在現代，武俠一般默認為古代。奇幻（包含神話）的人物可以「變形」，武俠人物只能做到「易容」。奇幻人物面臨的拷問涉及天地，宇宙，萬物，武俠人物面臨的拷問是復仇，爭霸，愛人或者恨人。甚至於奇幻中的極端情感，可以跨物種去愛，武俠人物甚至很難去愛一個異族人物。

漫威群俠

奇幻看上去是放大了武俠的四極端，又有其大世界和強邏輯，武俠似乎是全敗的。

奇幻似乎完全可以替代武俠，武俠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為什麼？

1，類型小說的本質是「限制文學」。

即一種類型文學能發展到什麼程度，不只是看它的外延，很多時候，是看它的限制。比如推理中的密室殺人、暴風雪模式，限制何其精細，在限制中又誕生了多少經典小說（歌德：巨匠在限制中表現自己）。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律」，在此法則下又誕生了多少經典。奇幻的限制表現在它的世界觀上，也能很好發展。武俠的限制呢？除了仍有可用之處的「默契」，還需要更多「世界」的限制。

2，限制的發展必然是「細分」。

武俠要往內用力（當然它仍然可以建設一個更宏大的堪比奇幻的武俠世界），必然要走細分之路。細分也正是類型發展的「王道」。一旦到達細分層面，武俠的優勢迅速彰顯出來。必須要明確，武俠不是金庸武俠，不是古龍武俠，也不是大一統的武俠，武俠是「細分武俠」。

3，武俠具有強烈的融合性和同化力。

武俠中可以糅入科幻，稱為科幻武俠，但是科幻中加入武俠，就顯得不倫不類。武俠可以糅入奇幻，奇幻武俠；可以推理，推理武俠；可以言情，言情武俠。可以歷史，歷史武俠。可以懸疑，懸疑武俠。而其他類型融入武俠，往往意味著被同化。這無疑是武俠的最大優勢之一。就像北冥神功，我可以吸你的，你不能吸我的。

4，中國的武術傳統優勢和中國人武俠精神的基因。

尚武、任俠，中國人的精神基因，意味著武術傳統和俠客傳統的雙重繼承。有這樣的傳統在，即便武俠小說暫時性的沒落，影視、動漫、遊戲等的合力終將可以將武俠從泥潭中拉起。這種基因已經存在了幾千年，豈是短短几十年可以消失的呢？

少年張三丰，李連杰飾

5，以文字實現的武俠小說是武俠之最佳載體。

如果堅信武俠幾千年基因不會在幾十年內滅絕，那就完全可以相信武俠會憑藉全媒體獲得新生，實現更多可能性，而實現這些可能性的最佳載體無疑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武俠小說。

6，武俠意味著一種可實現的想像力。

武，是一種可實現性的技術，俠是一種可實現的自由。武俠就是一種可實現的想像力，我們可能不會相信真的存在《聊齋志異》中的狐狸精故事，也不會真的相信孫悟空、哪吒、二郎神曾經在這個世上存在過，山海經的世界曾經存在過嗎？

但是我們相信有武功，相信有俠客，武俠意味著一種不可被替代的親近感。它是想像的，也是現實的，我們本質上相信它是真的，正如我們本質上相信奇幻是假的。

7，武俠和奇幻的側重點不同。

奇幻的重點，是即便努力呈現人性，最終呈現的仍然是一個世界，是一個「奇特的、具有幻想特質」的世界，奇幻是世界的定語。武俠不同，它即便努力呈現世界，最終呈現的仍然是人性，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俠，是一種自由，是終極的自我實現。二者難說高下，只是兩種類型的方向不同。也因此一個無法包容另一個，作為類型，兩個有相通處，但都是不可被替代的。

8，武俠是可以寫得更好的。

正如前文所說，與《武俠的黃金時代，在我們身前還是背後？》一文中提到的，武俠沒有上限，沒有頂點，它自身的特點，決定了它是可以越寫越好的。一種可以越寫越好的類型文學，意味著它沒有上限，沒有絕對高度，永遠擁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

9，中國類型文學面對全球類型文學的衝擊時，必然會選擇出一種應激類型作出回應。

這個過程並不是一蹴而就的，但卻是趨勢。當2000年後，西方奇幻、全球推理、懸疑等大類型進軍中國時，中國類型文學已經做出了應激反應，有了《九州》，有了《死亡通知單》、有了《盜墓筆記》。但是這還遠遠不夠，中國要做出應對的，能夠推出的類型，可以在小說、遊戲、動漫、影視中比肩的，正是武俠小說（中國奇幻也有可能，但它作為一種真正的類型小說，在中國的時間還不到20年，還未到形成類型自覺並真正細分的程度，作為奇幻根基的中國神話也還需要梳理）。

《盜墓筆記》插圖

當武俠不只是作為應激反應存在，而是真正成為世界類型文學版圖中的一員時，就是武俠真正成熟之時。

10，可能是最重要的，武俠小說本身是有生命的進化體，有自己的新陳代謝。

高潮和低谷都是常見的階段。當它發展到高潮時，我們不能有「金庸小說已超越《紅樓夢》」、「金庸武俠可獲諾貝爾文學獎」、「金庸武俠是完美的」等論調，低谷時，便也不會有「武俠已死」的悲觀。

無論如何，單只中國就有近10億武俠受眾，許多優秀武俠小說已經誕生50多年以上時間可以被稱為經典，武俠小說外，各種體裁的武俠故事仍層出不窮，仍有許多武俠讀者等待新的武俠故事，許多新人正要進入武俠寫作領域。在這種情況下，斷言「武俠已死」都是荒謬的。

為什麼武俠寫作難以持久

寫武俠的人多，為什麼仍然很少有大神級作者出頭，為什麼寫武俠的人堅持並不長久？

這又是一個很大的話題，篇幅所限，難一一展開，這裡只簡單陳述一番，主要從新人角度來。

1，新人在進入武俠時，目的一般很純粹，即不問收穫，只為付出，是一種強興趣驅動，好處是激情驅動，可以寫出自己夢想的江湖世界，壞處是看的人少，又沒有具體收入，較難形成良性循環，一旦面臨現實問題的壓迫時，就難以為繼，斷斷續續。

2，認知不足，很多還是從模仿金庸，古龍寫起，模仿是大多數作家的起點，但金古壓制性太大，少了些循序漸進，模仿容易迷失，尤其是當前普遍的論調，「金庸完美論」等，要解決這個問題，常常需要作者付出很長的時間。

3，不知道寫什麼，不知道怎麼寫。不管寫什麼好像都有人寫過了，有什麼是別人沒寫過，自己寫時既能娛己也能娛人的？

4，找不到參照物和對標體系。什麼樣的武俠是好武俠？武俠寫到怎樣程度才算好？這是很難從專業人士那裡獲得專業意見的。因為現在一個是專業武俠編輯（甚至是類型編輯）少，一個是許多平台拒收武俠，以至於不少網站編輯聞武俠而色變，很難給出切實的意見。

古代城市，遊戲圖

5，武俠一方面好寫，門檻極低（國人對武俠認知高，是一種國民文學，且人人都有武俠夢，綜合起來就是「眼眶高、眼界低」：「你寫得沒金庸好也敢寫？」「金庸武俠比《紅樓夢》好，世界名著算什麼」），一方面是寫好難，要能寫得出類拔萃同時推陳出新，需要很好的意識和準備。

6，獨木不成林，一點星火，難以燎原，武俠寫作者之間互不相識，缺少互助，即便在網路平台溝通便利的前提下，武俠作者與作者之間，仍難以形成有效互動，更難彼此切磋，相互促進。但大師一般是「輩出」的。

7，對「業餘」和「專業」的認知不足。也就是對寫作艱巨性認知不足，一個場景描寫也許需要100道工序，專業作者對此有清醒認知，（未受過專業訓練和指導的）業餘作者可能認為10道工序已經很完美了。

8，聰明人太多，傻子太少。聰明人不會選擇寫武俠，因為眼前總有很多事「比寫武俠有前途」，傻子會堅持寫武俠，但傻子太少，一個傻子不能成事，但十個，一百個，一千個傻子形成合力，做成的事，總是能叫聰明人吃一驚的。

綜合起來，首先是對寫作的認知不足，意識問題佔據很大比重，也就是起點問題；其次是對目標的認知不足，也就是終點問題，一個運動員不知道是100米還是馬拉松時，是無法做出策略準備的；再次是中途問題，寫作途中缺乏助力，遇到具體問題時難以一一解決問題。

種種情況，使得武俠寫作，難以形成陣勢，單兵作戰。難以持久，更難以產生真正的進步。那麼，一位作者，當他想要寫作武俠，實現自己的夢想，應該如何做呢？

新手先進新手村

武俠寫作的黃金時代應該還是民國武俠，港台武俠和2000年後的大陸新武俠論壇時代。

不是因為賺得多，而是因為志趣相投，聚合在一起時產生的能量就大，從寫作本身得到的愉悅大。

民國時期，一個武俠作家找來一位會太極拳的作為技擊顧問，將招式圖解到紙上，一個畫，一個寫，最後寫的人成了白羽，畫的人成了鄭證因，兩個人都是民國武俠五大家。

港台武俠時，香港有個文人幫派，為首的是金庸，其中還有古龍，有倪匡，厲不厲害？古龍在台灣更不遜色，一張酒桌上幾乎坐過台灣幾百位武俠作家。而古龍成名前是給卧龍生、諸葛青雲代筆的，成名後很多作者為他代筆。

從左至右：高陽（歷史小說作家）、牛哥（漫畫家）、諸葛青雲、古龍

更何況金庸和梁羽生曾一個辦公室，面對面辦公。

大陸新武俠時代，論壇上結義層出不窮，這裡是匪幫，那裡就是七天神，在那邊就是雲荒三女神，到《今古傳奇》的用作足球場的籃球場上一看，前面帶球狂奔的是方白羽，梳理組織的是楊叛，鎮守後防的是時未寒。一場鳳凰筆會，熟悉的陌生的大神，全都來了。

徵文時有第一有第二服氣不服氣下回再戰，論壇上有好評有拍磚你來我往，QQ群里你一句我一句就能聊出一個好的構思。

這些後來都沒了。論壇關停了，作者不寫了，QQ群三年不見一語，作者偶爾在朋友圈碰見，聊的也是育兒育女經，寫武俠？張三轉型寫玄幻了，李四做了編劇。你呢？我剛評上教授職稱。他們幾個結伴打完魔獸後現在在玩劍三。

你去網路上發出新寫的武俠，立馬引來群嘲：「這年頭傻子才寫武俠呢。」所以，很多時候，你真的像小道士下山，車水馬龍的時代，負劍站在街心，四顧心茫然。

這個時代，對武俠新人太不親切了。

你要進軍武俠，首先要找到屬於你自己的「新手村」。

先確定你自己喜歡的，是某位作家，某部作品，某些人物，某部劇，還是整個的武俠或整個的類型創作？

無論熱門冷門，大眾小眾，依託於網路便利，總會有一個專為此存在的「新手村」，總會有同道。

霹靂布袋戲是小眾中的大眾，粉絲自稱「道友」，黑江湖也開發了面向道友的新手村：黑江湖·霹靂群

它可能在新浪微博，可能在百度貼吧，可能在微信公號，也可能在QQ群，或者知乎虎撲。你要一點點搜索，一個個去找，如果不能直接找到新手村，也總會有一個人是老司機，將你帶入新手村。

（黑江湖？我認為是個很好的新手村。一個公號能夠根據用戶需要建立十幾個群，打造武俠創作交流的營地，很難得了。有要加入可掃描文後二維碼，加入黑江湖·擺渡人群，再由群主擺渡至相關新手村）

你一定是個自信的人，一定相信自己喜歡的東西有價值，所以遇到喜歡同樣東西的人，哪怕很少，你也仍會絕對對方是個與自己一樣有品位的人。你們是同道。

有了同伴，你已經有了作品，或者正在構思，即將動筆，你要像段譽結交喬峰，李尋歡偶遇阿飛，王小石、白愁飛和蘇夢枕結拜一樣，去認識與你一同堅持夢想寫作武俠的人。因為這樣的人，目前究竟是難得的。

李尋歡和阿飛

新手村你漸漸成熟，你的朋友越來越多，你也將成為老司機，接待更多的新人，老的不走，新的已來。新手村難道不是就這麼壯大的嗎？

武俠又何嘗不是無數個新手村組成的新手村呢？

你朋友越來越多，寫得越來越好，越來越有信心，你要了解市場，要海納百川，吐故納新，要承擔更多的責任，你感覺越來越好，然後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你不一樣了。

你碰到了新秀牆（足球場上常有少年天才橫空出世，在第一個賽季大殺八方，第二個賽季遇到對方的針對性防守時無法破解，表現往往迅速下滑，稱為新秀牆）。

不以金古為師，以金古為師兄

你發現寫來寫去沒意思，因為無論如何寫，很難寫得比金庸和古龍更好，而且你也發現，甚至要與他們寫得不一樣也很難。

你寫得順遂時認為天下寫金庸我第二金庸第三沒有第一，寫得不順時幾乎想要摔了電腦清空文檔。這種情況，即時不是100%的作家遇到過，至少也有99.99%遇到過，只是有的就此擱筆，有的繞過或擊穿了新秀牆。

面對新秀牆時，應該如何破解？

1，你要有清晰的價值衡量體系，知敬畏，要相信好的總是好的，適當「盲從」一些。相信金庸古龍是好的，民國武俠作家是好的，相信日本武俠作家也是好的。相信中國的傳統文明，不是金庸古龍所能寫得盡的，相信金庸古龍雖然厲害仍然不能征服世界那就一定有征服世界的武俠。相信經典名著就是經典名著（當然仍要保持懷疑精神，因為名著流傳是由作品本身和大眾推舉出來，但它呈現出來時，還是依靠評論家的評論，所以還是需要懷疑精神，需要倒金字塔和正金字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