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興：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把錄取通知書交到媽媽手裡的時候

回憶

這張照片是我第一個假期回家，與母親、姐姐的合影，看胸脯上的那個小白點兒，校徽！儘管是河北大學的

又到高考季，勾起當年高考的回憶。

因父親是右派、地主、歷史反革命，我們全家被遣返原籍，河北滄州的鹽鹼灘。

粉碎四人幫後，父親那一撥的右派大多平反了，可父親遲遲沒有平反。

父親和母親去上訪。村口，接他們，不用問，一看媽媽獃滯的目光，就知道結果了。

我和父親又去上訪，到天津，騎自行車200多里地。公安六處處長的那副嘴臉，那番話，至今猶在眼前：「何金錄，你不光是右派，你還是國民黨，是歷史反革命，平反？平嘛反呀？做夢去吧！哪來回哪去，別煩我們了！」

絕望的回來。

深夜醒來，見媽媽獃獃坐著，月光下，憂愁的眼神，令人心碎。

我說：「媽，您快點兒睡吧。」

媽說：「興子，媽睡不著啊。看來，你爸平反是沒希望了。你姐還好，到時候，找個人家嫁了，你可怎麼辦啊？咱出身不好，你幹活又廢物，連個媳婦也說不上呀。」

我說：「媽，你放心，興子種不了地，現在，不是有高考了嗎，我肯定能考上。」

這時，是1979年的夏天，我高中只上了一個學期，在山東姑姑那裡上的。

為了讓媽媽放心，我決定提前高考。給天津大學的一位親戚寫了一封特懇切的信，要了一套高考複習資料，自己突擊背。高考倒計時，也就一個多月的時間。

本家的一位爺爺，在縣民政局工作，特別喜歡我，每次周末回家，都要來跟我聊天。

「興子呢？」爺爺進門就喊。媽媽嘆了口氣，說：「在夾道里看書呢。他的老師都考不上，他非要自己學高考，唉。」

我家和鄰居家之間的夾道，是儲存麥秸柴草的地方，從夾道里爬出來的我，夠狼狽的，頭上，沾滿了麥秸。

爺爺一邊給我從頭上往下摘麥秸，一邊說：「興子，別胡鬧了，自己看哪成啊，明天跟爺爺進城，到縣中複習複習，讓老師輔導輔導。」

就這樣，第二天，帶著幾個玉米餅子，一串咸蘿蔔乾，我坐著爺爺的自行車，到了縣中，捷地中學，算是旁聽生，也沒辦什麼手續，黑戶。

晚上睡覺的地方，是一個大教室，地鋪，通鋪，五十來個男生，擠在一起。給我扒拉開一塊地方。

晚上，蚊子多到什麼程度呢？我曾經一巴掌打死兩個。更難受的，是虱子，頭上，衣服的縫隙里到處都是，逮不幹凈，搞的你心煩意亂。

家裡夠窮的了，這裡的伙食，比家裡還次。玉米，是陳化糧，沒有粘性，餅子和窩頭是做不成的，只能蒸「火輪」，就是一團像船形的玉米面。我曾經從裡面吃出一個小耗子，沒有毛的小耗子。

旁聽生是受歧視的。直到模擬考試，作文，題目是《在燈下》，我洋洋洒洒的，寫的不錯，蠟板刻印了，全校作為範文，這才有人用人眼看我了。

考完了，父親去接我，在校門口的早點攤上，買了兩根油條。真香啊！按我當時的胃口，能吃十根！可是，想起媽媽，想起姐姐，捨不得吃了，吃了半根，把剩下的，用那黑乎乎的紙，包著，舉著，帶回了家。

1978年的高考准考證

回到家，因為渾身都是虱子，不敢進屋，在院子里，脫光了，當時天氣很熱，一身汗，我用涼水痛快的洗了個澡，結果，激著了，發高燒，說胡話，胡話說的都是考題，差點沒死了。

分數下來了，挺高的，因為沒有學外語，沒有考外語，不能報重點大學，就報了河北大學，因為歷史的分高，就報了歷史系。

然後，就是煎熬的等待。鄰村的考生，甚至中專的錄取通知書都下來了，我這還沒消息。一直到十月初，才接到河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來才知道，因為閱卷出了問題，又重新閱，耽誤了一個多月。

忘不了，把錄取通知書交到媽媽手裡時的情景。當時，夕陽西下，院子里，院子里的一切，都塗抹成橘黃色，連白羊羔的身上，都泛著黃光，媽媽憔悴的臉，也泛起了紅暈，媽媽淚流面面，淚流滿面，那淚啊，真是嘩嘩的流啊！沒有手絹，我用手給媽媽抹淚兒。媽媽只說了一句話「興子啊，你不用種地了。」然後，就去忙活飯了。

不種地，就是媽媽當時的最高奢望。

那年，1979年，我插班複習的那個文科班，就我一個人考上本科了，如果沒有我這個旁聽生，就剃光頭了。於是，我這個沒有檔案的旁聽生，在校史上，就成了在冊的學生。

貧病交加，媽媽53歲就走了，在我大學畢業前夕就走了。這是我永遠的痛，幾乎把我毀滅的痛！

媽媽啊，您走的太早了，你要是能夠參加我博士的畢業典禮，你要是看到兒在國際頂尖智庫論壇上演講的風采，該有多好！

媽媽啊，剛才，您在芝加哥大學全額獎學金讀博士的孫女丫丫發來照片和微信，在跟諾獎獲得者一起談笑風生，您要是能看到，該有多好！

不想這些了，不想這些了。現在的高考，跟當年的高考，不可同日而語。我們那年的錄取率是6%，不僅是錄取率的問題，那個時代高考的含金量，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不在那個時代，是想像不出來的。

再看照片，我們當年上學的時候，是帶著校徽的，挺著胸脯，就怕別人看不見，現在呢？考上清華北大的，你見誰帶校徽了？

多年後，好友聊天，彼此問，什麼是自己最幸福的時刻？

「把錄取通知書交到媽媽手裡的時候。」我說。

玉興，2017-6-6

END

感謝何玉興老師特別供稿，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點擊展開全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