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世道的敗壞是從《大王叫我來巡山》開始的

文 | 沈彬

你按規定，到政府部門辦了各種證照，在湖邊上建了一個飯店，好不容易房子建好了、裝修完了、廚子請到了、廣告打出去了，眼看著生意還不錯，馬上就能收回成本了。然後，政府一紙通知：為了保護環境，你的飯店必須在十天之內停業拆掉！然後，你各種血本無歸。

大家覺得在這場戲裡面，誰該是正面人物？誰該是反面人物？

對！無論被拆遷苦主是不是《人民的名義》裡面的趙立春的兒子，你都是活該！

私有權產受保護、政府行為的「信賴保護原則」、程序正義原則等等，正在被遺忘，甚至淪為踐踏、嘲笑的對象。曾經一度達成的法制社會應有的底線和共識正在消失、湮滅，民粹主義、反法治的強梁工業黨、使用著各種花里胡哨術語的「左翼」結成了神聖的同盟：詰問每一個維權者的申訴，為公權的每一次任性出籠喝彩。

世界上傷人最深的就是，那些原本你以為會幫助你的人，卻在你受難時站出來論證你是多麼罪有應得。

一位媒體同行，寫了這麼一篇文章《別讓文藝的悲情遮蓋了洱海的污染真問題》。起因是，2017年3月31日，大理市人民政府發布了《關於開展洱海流域水生產保護區核心餐飲客棧服務業專項整治的通告》，要求4月1日起的十天內，洱海保護區核心區範圍內所有餐飲、客棧經營戶一律自行暫停營業，接受核查。在洱海邊上投資建客棧、民宿的小文藝青年們一下子血本無歸，在網上一片哀嚎。

然而，這篇文章巴拉巴拉講了很多環境數據，證明了洱海污染是多麼嚴重（雖然也沒有指出多少污染是由小文青的客棧造成的），但是這並不妨礙文章直接下結論：在污染面前，不能被「情懷」和「苦情」遮蔽了真正的問題，那就是脆弱的環境。如果我們把洱海污染了，那確確實實真是「上對不起祖先、下對不起後代」。

雖然文章也提到了一兩句「避免一刀切」什麼的，但直觀的感受就是：政府一刀切地關停客棧，就是好，就是好！「李達康書記」棒棒的！

當初，這些飯店的證照都是政府頒出的，也是政府允許在這裡開的，如果製造了污染，就應該按個案作出處罰，怎麼就可以出爾反爾把旅店全部關掉了呢？明明是政府不守信用（我不直接說行政違法），怎麼就把論述的重點放在治污勢在必行、舍小家為大家、「帶血的詩意」上了？這種論證的重心移位，把一些應該討論的（或者說政府的行為應該受到輿論質疑）的問題直接跳過，非常可怕。

如果說拿出一堆環保數據來，就能夠得出結論——之前已經被政府行政許可的旅店，就必須無償拆掉的話，那麼，這個邏輯和1950年代拿著一本《政治經濟學普及讀本》說工廠里的財產全部是剩餘價值的資本化，所以必須要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有什麼區別呢？「公民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寫入憲法已經13年了；公私財產平等保護被寫入《物權法》已經11年，怎麼權力任意徵用公民的財產、不給補償，就那麼理直氣壯起來了呢？

在我小的時候的1980年代，那時有個詞語叫「落實政策」，之前幾十年留下了很多的冤假錯案等待平反。當時有一部廣播劇，一個老右派（還是什麼被冤枉的人）被平反了之後，村支書理直氣壯的說：之前把你抓起來，是對的；現在幫你落實政策，也是對的。這在我的幼小心靈中就產生了極大的憤怒。我認為：「人不可以這麼無恥」。還是要感謝1980年代，在廣播劇里這位村支書的人設是「反面人物」。

曾經，有一個時代（就是在幾年前），那個時代，每個時評家都是一個潛在的法學家，當他們看到政府出爾反爾、收回自己的決定時，他們會使用「信賴保護原則」這個詞，這意味著政府出爾反爾的決定會受到輿論的譴責、權力受到監督。

《大王叫我來巡山》是電影《萬萬沒想到：西遊篇》片尾曲

世道的敗壞是從《大王叫我來巡山》開始的，這首歌有一種解構主義的快樂：你在那個崗位上做的事情都是正確的，無論是去抓一個唐朝白胖的和尚，還是猶太人。哪怕你根本就沒有得到小妖精的崗位，你也會對小妖精行為的合法性做充分理解。

之後，私有財產受保護、徵收公民財產必須依法等等基本的價值，就開始受各個方向的攻擊、訕笑：一身乳酪味道的左翼們，用著各種花里胡哨的社群主義、環保、平權、後現代字眼解構那個「風勁、雨進、國王不能進」的所謂財產權「迷思」；右邊的國家工業黨們，論證著「政府不可能犯錯」，總之，之前把你招商過來，是對的；現在把你拆掉，也是對的。

《人民的名義》劇照

世道的進一步變壞，是從「李達康書記」成為90後追捧的楷模開始的。90後整整一代人，看到《人民的名義》的時候，彷彿看到了父母藏在箱子底的一盒避孕套，然後拿出來吹了個巨大的泡泡。不講法治、想拆誰家就拆誰家、為了自己上位不擇手段的「霸道總裁」，在90後的眼裡成為了「正面人物」。12年前周梅森塑造的那個「霸道總裁」官員——齊全盛（唐國強主演）可能會哭暈在棺材板里：「我怎麼就沒趕上好時候呢？」

我們似乎到了一個講個人權利就會被鄙視、講程序正義就會被群起而攻之、心安理得地抓白胖唐朝和尚的時代。

《大王叫我來巡山》是後現代解構主義的，一如把強征旅店的法律問題，解構成「環境正義」問題。後現代對於公平正義的解構，無非是讓個體更加不用對世界負責任，當然這會讓人更加快樂一些（關鍵看你怎麼定義「快樂」了）。

【作者簡介】

沈彬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資深媒體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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