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頻繁地說「死」，背後暗藏怎樣玄機？

我曾講過一個關於孤獨的話題，說它是一件讓詩人敝帚自珍的奢侈品，也是一個讓未知道者如避諱死亡一樣悚懼的東西。孤獨的人心上，好似永遠蒙著一層拂之不去的蛛絲網，死亡是揭開它的方式之一。所以，孤獨的人從不介意言說死亡，甚至將死視為自己的心頭好。對於孤獨的人來講，死意味著走向一個更理想的地方，做一場久遠詩意棲居的夢。正如瞿秋白赴死時說的，「辭世長逝，為真快樂」，

古往今來那些和他一樣純粹的孤獨詩人也同樣做著這個美夢。屈原、盧照鄰、老舍、王國維、傅雷、楊朔、海子、三毛……這一長串的名字都不約而同地告訴我們：月有盈虧，人有死生，唯有孤獨，恆常如斯。

在《紅樓夢》里，也有一個像詩人般孤單的獨行者，賈寶玉，他也是整部書中唯一頻繁說及「死亡」的人物。

愛到深處的人是不介意說死的，因為愛情本身既讓人狂喜，又令人絕望。全身心投入到愛情中的人恍如與伴侶一同跳入一個巨不見底的火爐，生命便是它的火柴。賈寶玉和林黛玉互視為知己，在口角相爭時也不免有「你死了，我做和尚去！」的痴話。雖是痴話，賈寶玉卻每每掛在嘴邊，既像是童言無忌，卻又像是人生宿命的讖語。

倘若聽聽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和蘇格拉底的「死亡是好壞尚未分曉的境界」之論調，回頭再來聽賈寶玉這句瘋癲語，不免感嘆，這個十來歲的少年真是走在了人人忌諱死亡之時代的前端！

我讀《紅樓夢》，往往略去人物年齡和性別，所以，即便是賈寶玉這樣的少年，也足以成為我人生中的第一位死亡教育老師。中國教育體系中，死亡教育可謂是處於缺席狀態。也許正因為如此，本應對生命又無限希冀的校園中才頻頻傳出少年人跳樓、割腕、服藥、投河的噩耗。惋惜悲痛的同時，師者不應當正視一下死亡教育這件事么？

或許因為在中國，一個從帝王到芥民都以死亡為忌諱語的國度，死亡是一件掃興的事情，它不配在美好的生活中佔有一席之地。但愈逃避，愈可怕，就算將墳墓遷至眼不見為凈的荒郊野外，亦不能避免死亡這一人類的終極宿命。《紅樓夢》中在櫳翠庵里禪修的妙玉，就看清了死亡的真相，她說：自唐宋以來，無一句好詩，惟有這一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范成大的這句詩，與《易經·繫辭》中的「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如出一轍。古來的明白人，誰能不曉此理？陶淵明有「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李太白有「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蘇東坡有「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唐伯虎有「諸君細看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曹雪芹在《好了歌》中也唱道「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故而他寫紅樓，即是自我證悟人生的歷程，而賈寶玉，則是一個影子般的人物。

在《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林黛玉葬花，唱到「而今死去儂收葬，他年葬儂知是誰」，賈寶玉聽罷，慟倒在山坡上。「慟」者，大悲大痛也，他所悲之事為何？花魂尚有香丘覆，人死之後，卻歸往何方？

林黛玉的一曲《葬花吟》，讓賈寶玉靈魂開釋，開始思索死亡，在慟倒于山坡的那一刻，他對「生是瞬間的，而死是永恆」的這一悲劇真相方有所領悟，想林黛玉和大觀園中的其他姐妹們終有一天會如這被埋葬的花朵一般無可尋覓，那個時候，就連自身也不知何去何從，斯處、斯園、斯花、斯柳，更不知當屬誰姓了。

緊接著，在《紅樓夢》三十六回，賈寶玉和襲人談話，不覺說到了「女兒死」上頭，避諱死亡的襲人急忙掩住口，而賈寶玉則意興漸濃，笑著說了一大堆「瘋話」。

「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接著說古代的那些為了名節而死的所謂「大丈夫」，「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實則糊塗至極」，都是沽名釣譽的鬚眉濁物。趁勢，賈寶玉也表明了自己對死亡的觀點：

「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託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不得不說，賈寶玉對死法的遐想，簡直太過浪漫詩意了。他是一個真純如赤子般的人物，因而，死亡於他來講和生一樣平等。德國的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裡面》中提到了「向死而生」的概念，但曹雪芹早於他兩個世紀前就已將筆下的賈寶玉打造成一個精神上覺醒的人，一個隨時都憧憬著「向死的自由」的人了。

他常常說「便是我一時死了，也無足嘆惜」，「只願這會子立刻死了，這才好」，「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諸如此類的話。我想，這樣的痴話斷不會出自別人的口中。惟有賈寶玉，這個過著溫暖和富足生活的人，說出了這些沉淪與毀滅的話，才能讓人感到入骨的痛徹。作為讀者，便想：連賈寶玉那樣的人，都不厭談死，何況於碌碌人世中的我們？

不知曹雪芹，當初著書之時，是否有意以賈寶玉這個形象，啟發世人要「毫不畏懼地面對死亡」？即便他沒有像哲學家們，比如弗洛伊德一樣發出「你要長生，就得隨時準備去死」的吶喊，也讓讀者通過賈寶玉之慧眼，看到了被慾望之火炙烤著的人終有一死的真相。與其活在對死神的巨大恐怖之中，不如像賈寶玉一樣幻想：那個狀若饅頭的墳墓里，藏著一個比塵世間更詩意的棲息之所。

《紅樓夢》被視為一本「悟書」的價值，也在於此處。它雖不是佛經，卻如同基督教一樣讓人類等視生死，像佛教一樣，讓人意識到生死輪迴。賈寶玉每每開悟之時，都手捧一本《南華真經》（即「莊子」）。徘徊於釵、黛、襲、麝之間的賈寶玉難免糾葛，所以他不惜「焚花散麝，灰黛戕釵」，這時未完全開悟的他雖被黛玉諷作「無端弄筆，作踐莊子」，卻也是心到死處了。

同樣是讀《南華經》，寶玉看諸人喜笑有興，擾了自己的清凈，待要趕了她們去，卻怕她們得了意，越發來勁，便想道：說不得橫心只當她們死了，橫豎自然要過的。便權當她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而怡然自悅。

作為主子的賈寶玉並非懼怕丫頭，而是不願以規矩束縛她們而已。在他看來，這些女兒們如水一般清凈，何必干擾她們天真的本性。那麼，當丫頭們談笑攪擾了自己清凈時，賈寶玉乾脆將她們一例也看作和自己一樣溘然長逝了。既然不復存在了，那又何必介意？這樣的想法，和《心經》中「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夢，究竟涅槃」的思想簡直如出一轍。

賈寶玉對眾姐妹們的焦慮、憂心、操勞、牽掛，是人類最原始的一種「煩」的狀態，但他並沒有被這種狀態牽著鼻子走，而是設想「向死而在」。在死亡面前，這一切的煩惱都一瞬間消解，不復存在了。反過來再看待眼前的一切人物，都隨同生命一起返歸本真了。

蘇格拉底說，「死亡是好壞尚未分曉的境界」，正是因為，不憂懼死亡的人擁有一雙無比澄澈的眼睛，看一切物事，都沒有好壞之分。

到了家敗人散的時候，他才怡然自悅、了無牽掛地遁跡天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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