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建英：《紅眼航班》

《給來自里昂的小姑娘》 作者：穆建英 2015.08.15

紅眼航班

雕塑並撰文：穆建英

深夜，從上海虹橋飛往溫州。明天就是小年夜，但還得完成一件臨時多出來的工作。

機艙有點悶熱，人們大都在單調的發動機噪音里昏昏入睡，只是我坐飛機每次都了無睡意，只能大睜著眼睛木然看著地面星星點點的燈火飛快的向後淌去。

空中航程才一個多小時，飛機平飛不久就開始提供機上用餐。我的鄰座是一位已近中年面容有如刀削很有些剛毅氣概的先生，這熟睡男人完全不理會空姐的送餐，我只好代他接下餐盒。

到交還廢棄餐盒時，我的鄰座醒了。他朝我友好的笑笑，收起了餐盒。

「你到溫州過年嗎？」

「不，我明天就回上海。」

「哦，我是長樂人，明天我辦完事轉大巴去長樂。」

長樂？這似乎是個屬於福建的地名。我的腦子快速的運作起來。哦，對了，這是個僑鄉，以偷渡美國而著名。

「是，我就曾經是個偷渡客！」

這是一位非常健談的先生。當然我不會冒昧的去詢問這人的姓名，這真的算是一次「萍水相逢」，所以這位先生口若懸河並且表情輕鬆。

「十七歲，上了蛇頭的船。十萬元，算是收得少的，蛇頭是鄰村人，這錢統統是家裡向親戚朋友借的。」

「行程預計要兩個月，穿越整個太平洋。這是一條不大的船，但應該算是配置齊全的，帶了足夠的食物和水，蛇頭甚至給配備了衛星電話。這蛇頭人很精明，但為人不錯，這船人也都是熟悉的親友……」

「開始一切順利，船老大也不是第一次走這條線路。但過了大約五分之四的路程時，發動機壞了。這條無動力的船就在太平洋里晃蕩。」

「你沒見過太平洋沒有風浪的模樣，那真的叫太平洋，海水平靜得就象一大匹藍色緞子哦！夜幕降臨，漫天都是明亮的星星！幸運的是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但也很無聊啊，船不走了，無事可干，釣魚吧，好多好多的魚哦，我們用小魚串上鉤子再去釣起大魚，然後直接扔進鍋里熬湯。」

「不剖魚肚嗎？」我問。

「不剖。喝湯就是。」

那倒是漁民的地道做法。那怎麼辦呢？不可能一直在大洋深處釣魚吧？如果起了風暴，豈不是很危險？

「是啊，預報一場颱風正在臨近，打電話給蛇頭，蛇頭說，沒辦法了，你們打電話報警吧……」

「遠遠的已經看到美國海岸警衛隊的船在飛快的馳來，我們這廂七手八腳的將沒吃完的整包白米扔進大海，如果被他們查到尚有食物，就鐵定是偷渡者，直接遣返了！」

然後呢？吃官司了吧。有沒有被嚴刑拷打？

「沒有！當然被關起來了，但立馬派來了一個說中國話的律師。伙食也好極了，牛排，儘管吃。」

「好吃好喝好幾天，然後開庭。那時用』計劃生育受迫害』作為不遣返的理由已經不靈了，我年紀小，也實在找不出什麼理由。政治避難那些我也說不來，只能等著被遣返吧！」

「一船人，只有一個是留下的，那傢伙呢是個賊，被公安抓住後他還逃，被開槍擊中小腿，留下了一個疤。他撩起褲腿露出那疤，說在大陸受迫害了，法官當場判給他居留權。」

哦，這樣啊！幸運的賊。那麼，你被送回長樂？

「是啊，出海關，公安等著呢，關起來，等家裡拿錢來贖。交錢，走路。不然就一直關下去。」

「出來，我也幫蛇頭做起了生意，幫人偷渡，一直做到沒有生意為止。」

有意思，偷渡一回倒象來了次實習。但沒生意了？我很驚訝。這充滿冒險和暴利的行當終結了？

「咳，現在還有誰坐船偷渡去美國，都是以旅遊，留學的名義坐飛機去啊！至於怎樣留下來就是各人的本事了。」

「我那次算是運氣好的，蛇頭因為偷渡不成功也沒收我家的錢，還好歹去了趟美國。在長樂，淹死在海里的，悶死在集裝箱里的，不是一個兩個哦！人要想得開。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上墳祭拜祖宗呢……」

那你現在怎麼過？

「我娶了個溫州老婆，老婆的親戚在開鋅礦——用那種小挖機開進山洞，直接挖。我幫他們做會計。」

人們睡眼惺忪的開始蠕動，溫州機場到了。

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握手告別，互道珍重。

（201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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