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我的牛

題記：

「你所清晰預見的，熱切渴望的，真誠追求的，全心全意去爭取的，都會自然而然地實現。」（You are clearly met,eager,sincere pursuit of anddedication to fight for,and they will naturally achieve。）

——保羅.麥爾

我老家坐落在湖北大別山區里，父母屬於農村少數上過幾年學堂識文斷字的人，因此有幸在解放初期被吸納進了新政府里做事。爸爸在公社機關里做事，媽媽在公社醫院裡上班。據說媽媽是當時鎮上的知名美女，每年鎮上節日活動中，坐在花船里的姑娘就是我的媽媽！爸爸有一次去醫院看病，一眼看上了媽媽，就開始窮追不捨，還不惜動用了行政力量。那個時候，漂亮的女孩子是有資本嫁到長江對岸的黃石市的，相當於通過了另一類「高考」！媽媽的幾位閨蜜都紛紛嫁到了江對岸，唯獨媽媽，每次說好的對象，臨到要轉戶口了，就是過不去……很多年後，謎底揭曉，原來是爸爸做的手腳！一邊是糖衣炮彈，一邊是鐵鎖橫江，最終爸爸抱得美人歸！

可惜，好景不常，爸爸媽媽結婚不久，就碰上了反右傾運動，爸爸「犯錯誤」被遣返回老家務農，媽媽也跟著失去了工作。兩人回到村裡，與長期干農活的村民相比，毫無競爭優勢；常記得，我的小夥伴的爸爸都是拿10分的工分（最高分），我爸爸只能拿7分，還不如力氣大的婦女拿的多，媽媽就拿的更少。隨著幾個孩子的不斷出生，小腳的奶奶、爸爸媽媽和我們兄妹5個，一大家子8口人，只能靠爸爸媽媽微薄的工分養活。更為奇特的是，我的爸媽都是獨苗苗，這在那個年代非常罕見，也讓他們在農村無法享受到來自兄弟姐妹的幫襯。每到集體分糧食的時候，我們一家都抬不起頭，總是要欠著生產隊的，彷彿我們個個都是白吃白喝的主兒，就連爸爸高高的個頭、白皙的皮膚也遭到了大家的公然嘲笑。在農村，好看是不能當飯吃的！

後來，經過爸爸媽媽持續的努力，為我們家爭取到了一個困難戶特有的福利，可以為生產隊放一頭牛，頂一個勞力的工分，這樣，我們家就可以慢慢還清歷年欠生產隊的糧食債了！放牛這份工作就是從那時候起，由三哥開始按年齡順序「輪崗」，大的上學去了，小的頂上。輪到我「上崗」的那年，我剛滿5歲。

從小哥手中接過放牛繩，心中無比自豪！覺得我也可以為家裡貢獻一個成年人的工分了！而且，我很喜歡我們家放養的那頭牛，應該是牛中的「美女」！它不僅脾氣好，還特別漂亮，尤其是美麗的大眼睛，似乎會說話！牽著牛兒在田間地頭，它埋頭吃著草，還不時抬頭看看我，彷彿是沖我笑，我則放眼田野，神思遐想，無拘無束。

那時候，最最好奇的是，群山之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樣啊？！而遠山始終回我一片霧色朦朦，靜靜地沒有任何可以填充的內容！等到牛兒吃飽了，它會低下頭，讓我趴在它的頭上，踩穩了牛角，然後慢慢抬起頭，我就順著牛脖子爬到牛身上去，我們就這樣一起晃晃悠悠地回家！

放牛的日子於我一點也不無聊，牛兒就像我的一個好朋友，從它的眼神中，我懂它高興還是不高興，我懂它餓了還是飽了！甚至牛虻的騷擾帶給它的煩躁，我都能從它的眼神中及時看出來……所以，我從不願意像村裡其他孩子那樣，為了放心地去玩，把牛繩寄在一個大石頭上，任憑牛兒在山坡上繞著石頭轉著圈地啃著可憐的草皮，肚子癟的像個大坑。對待朋友可不是這樣的！

至今我還記得這樣的情景，每天晚上睡覺前躺在床上，我會把山村周圍可供放牛的地方在腦子裡過一遍，按照我前兩天牽著牛兒去過的、別人去過的、草兒不夠肥美的……等標準篩選一遍，挑出明天最合適的地點，同時也會備份一個地方，防止和別人撞車。慢慢地我也摸索出來草的生長周期，開始按照草的生長周期來規劃放牛路線。很多年以後，讀到以色列人關於牧場的七年一次輪流休養制度，不禁在心裡小小得意了許久！也給我堅定了一個信念：只要我足夠用心，總能在所作的事情中收穫驚喜！

到了第二年，我已滿六歲，可以上小學了！我的小夥伴們也都在準備著上學。我很矛盾，既想和大家一起去上學，又有些捨不得牛兒。剛好媽媽找我「談話」，說是讓我再放一年牛，家裡的債再放2年牛就可以還清了，而且，媽媽還鼓勵我，晚讀一年沒關係，只要你用功不留級，將來會追上你的夥伴和他們同一個年級的。就這樣，我繼續放牛！只是有時候看著小夥伴背著書包，看著課本在書包里撐出的稜角，好生羨慕！尤其是早晨在田野間，聽著從裊裊炊煙和霧色中傳來的朗朗讀書聲，不禁浮想翩翩，坐在教室里讀書，那是個什麼滋味啊？！

轉眼到了第三年，我7歲了！這回我做足了上學的心理準備，書包都踅摸好了，就是小哥哥用舊的帆布書包。然而，媽媽又來找我「談話」，甚至是哀求的眼神。儘管媽媽說，能讓我再放一年牛，也是生產隊覺得我的牛確實放的好，才繼續給我們家這個機會的，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記得學校開學那天，我牽著牛兒在學校附近的山坡上，遠遠地看著，傷心地哭了，牛兒應該也是懂我的，因為它很乖！書包、書本、筆、教室、操場、同學、老師……一切的一切對我是如此奢侈的美好，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

終於盼到了第四年，我八歲了！這回不等媽媽來找我「談話」，我主動找到了她，看著媽媽一字一句地說：「我要上學，你要是不讓我上，我也不再放牛了！」媽媽沒有說什麼，停了一會兒，很乾脆地同意了！那一刻，是我人生第一次體會到夢想成真的滋味！

坐在渴望已久的教室里，撫摸著書本，聽著老師講課，做著各式各樣藏滿了老師想測試我們的小機關的題目，我覺得美妙極了！背書、寫字、做題，對於我，樣樣奇妙，就像是玩遊戲一樣，樂趣無窮。小學時唯一的一本課外書是二哥送我的《小學生奧林匹克競賽習題集》，那裡面的數學題設計巧妙，解題的思路總是讓人耳目一新，做出一道題，特別有成就感，以至於我擔心很快做完，以後就沒有了。每天放學後，搬個凳子在院子里，乘著天還有餘亮，做上一道題，讓自己享受享受，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了，做2道題，過後還得警告自己，下不為例，不然很快就沒得做了！每每看著現在的孩子們如此噁心做題，真是感慨不已。

轉年夏天，剛上小學二年級，突然有一天，全村轟動，家裡更是熱鬧非常，原來是二哥考上大學了！這可是我們村破天荒第一例啊！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有大學有高考這回事。也是從二哥那裡，知道了上學還有這好處，如果在這個叫高考的考試中成績好了，就可以到山外的大城市裡去，不用干農活就可以吃上商品糧。這對我來講，簡直太誘人了，上學本就好玩，還有這天大的好處。

於是，我拉著二哥不停地追問，高考要多少分就可以上大學。

記得當時哥哥的表情有點羞澀：「像我這個一般的大學357分就夠了！」

「那你考了多少？」

「我考了360分，平均每門60分！」

我禁不住歡呼：「那我豈不是能考個好大學了，我現在門門都是100分啊！」

二哥笑著耐心地和我講：「你現在是小學，以後會越來越難的，每門不可能得100分，好的大學，每門75分就能上了。」

我像盤算村裡的草地一樣，琢磨了一會兒，心裡有譜了。照哥哥的說法，我只要保持初中平均每門90分以上，高中平均80分以上，上個像樣的大學就沒問題了！

彷彿是命運之神的特別眷顧，恰恰在這個時候，爸爸被平反了，獲得了每個月固定金額的離休金，這為我們兄妹幾個讀書提供了基本的物質保障；而且，農村在後來也實行了分田到戶責任制，爸爸媽媽揚長避短，少種田，發展副業，在家開起了蛋糕作坊，彌補家用的不足，家裡的日子比以前揚眉吐氣多了！

從此，心裡揣著自己描繪的上大學「圖譜」，經濟上沒有太多後顧之憂，上學的日子過的輕鬆而快樂！也正是這幅「圖譜」，讓我對考試和排名充滿了正向的解讀。每一次的考試對於我來講，就是最及時的「體檢」，準確地告訴我是否正常地走在通往大學的路上，分數低了，趕緊找原因，分數超了，平安無事；排名靠前的同學對於我不僅不是競爭對手，反而是進步的好幫手，因為在她／他們身上，有太多值得學習的地方。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就是雙贏思維！而雙贏思維和輸贏思維帶給人最大的區別就是狀態迥異，前者讓人開放和放鬆，帶來專註和高效，後者讓人封閉和緊張，帶來焦慮和低效。

1990年高考，我的成績是平均每科81分，只比我10年前預設的目標多了一分！如今看來有點懸，這說明當年設定目標時忽略了分數的「通貨膨脹」因素。因為是全縣文科第一，家人的高興勁似乎更加熱烈；我心裡深知，排名的事，純屬偶然，因為這取決於我的同學們當時的發揮狀態！這也是高考不科學不公平的一面，以一次考試來定格人們十來年的努力成果。而以理想的成績考上理想的大學，這個不是偶然，尤其是以輕鬆好玩的心態經歷高考，更是並非偶然。

多年後回想起來，我的高考經歷如此輕鬆而快樂，除了經濟上沒有太多窘迫，放鬆專註的心理狀態是關鍵，而這應深深感謝入學前的三年放牛「職業生涯」。

因為放牛而遲遲不能入學，幾乎攢足了我一輩子對讀書的渴望和熱愛。讓我真切地體會到，對所作的事情懷有無限熱情會指引著我們進入不可思議的奇妙世界。也讓我懂得，要想做好一件事，先得學會無比熾熱地愛上它！

因為放牛，我不知不覺中養成了以終為始、目標規劃的習慣。想牛兒儘快吃飽，我規劃村裡的草地，我考慮其他人的放牛習慣……想上好點的大學，我規劃自己各個階段的目標成績，規劃每一科的學習策略，規劃每一本書的複習計劃……清晰的目標和願景，不僅讓我在達成目標的過程中充分享受到輕鬆、專註和成就的快樂，還能把我從輸贏思維的患得患失中解脫出來，進入雙贏思維帶來的更廣闊天地里，享受人們彼此的獨特性，享受與夥伴的優勢互補。

「你所清晰預見的，熱切渴望的，真誠追求的，全心全意去爭取的，都會自然而然地實現。」（You are clearly met,eager,sincere pursuit of anddedication to fight for,and they will naturally achieve。）有一天，讀到保羅.麥爾的這句話，驚訝不已！MyGod，這說的不正是我從放牛到高考的切身體驗嗎！

隨著生命里的歲月堆積，越加懷念那三年放牛的日子！也越加深深地感恩生活賜給我的這段寶貴時光！

1990年，高考完回家，從媽媽那裡知道我兒時的夥伴——牛兒因為太老了，被賣到了武漢附近的屠宰場……心中淚流不已！因為我的上學，家裡再沒有人能去放牛，牛兒也就歸其他人家放養了。初中以後，我就離家住校，假期間回家特地看望過幾次牛兒，都是它在田間艱難地耕作，有一次回家看到一位村民嫌它的尾巴甩動帶來的泥巴濺的到處是，居然用一個破布條勒住它的尾巴，讓它不能甩動尾巴來趕走牛虻；我嘗試著勸說那人解開，人家根本不理我！再後來，它的尾巴就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了！

每每想起牛兒，心中總是交織著兩幅畫面，一幅是兒時和它一起時圓鼓鼓的身子、漂亮的毛色、滿含笑意的眼神，一幅是後來在田間見到的疲憊、凄苦！高考於我，亦是同樣的兩幅光景，離開家鄉後一路領略外面世界的風光迤邐和身後鄉親們的疲憊、凄苦。我的內心始終難以把這兩幅畫面予以和諧統一！高考，給了我們一個跳板，藉以離開家鄉，幫著我們完成了個體的命運軌跡改變，可是，家鄉、牛兒，始終是揮不去的、逃離不掉的牽掛與憂愁啊！

作者：鄭曉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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