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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風:風雨中的雕像

胡風:風雨中的雕像

(胡風,1985年6月8日病逝)

最後一次見到胡風,是在1985年他去世前十天的時候。

去醫院之前,我順道先去看望路翎。他剛剛去醫院看過胡風,告訴我他發現胡風的身體狀況很不好。

聽說我馬上要去,他特地拿出一個沙丁魚罐頭,一定要我帶去,還特地叮囑我,千萬別對胡風說這是他讓送的,要說是我在街上買的。我有些納悶。原來,這正是他剛剛探望胡風時,胡風硬要他帶回來的。他知道胡風最愛吃沙丁魚,他願意這個罐頭重新回到他所崇敬和感激的胡風身邊。

我很感動。從其他胡風的朋友身上,我也見到過他們對胡風同樣的情誼。我為他們之間這種深厚情誼而感動。

在朋友心目中,胡風的重要位置永遠是他人無法取代的,那些朋友,儘管因他而受難,儘管因他而消磨青春,可是,一旦獲得自由,一旦可以重新沐浴陽光,他們對他敬重依舊,情誼依舊。

他們不在乎別人如何議論,也不在乎仍將遇到什麼。既然歷史已經將他們的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既然胡風仍然健在,那麼,就不會有什麼東西能夠將他們分開。哪怕他們彼此之間,各自有著不同的性情、意趣和志向,但他們在對待胡風的態度上是一致的。僅此足矣。

這便是胡風與眾不同的魅力所在。他的吸引力,不是能夠帶來飛黃騰達的權力,也不是可以賜予人的恩惠。作為一個詩人一個文藝理論家,他擁有激情和人格。而正是這樣一些最為珍貴的東西,像一個巨大的磁鐵一般,使許多敬重他愛戴他的文學青年被吸引,並樂意在他的影響下培養下成為一位詩人一位作家。

胡風:風雨中的雕像

當我最後一次坐在胡風面前時,我想到了這些。

八十三歲的胡風,4月份突然被發現患了癌症,而且已經到了晚期,醫生估計,很難活過這一年的10月。

和不久前相比,他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身材魁梧的他一下子變得瘦削,臉色發青,精神顯得十分委頓,幾乎說不出什麼話來。他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在這之前的兩三年里,可以說是胡風晚年精力最為旺盛的時期。在這段時間裡,他為《評論集》寫下數萬字的長篇後記,系統闡述自己的文藝觀,並對一些理論分歧再將進行梳理。

他又在親人的幫助下開始撰寫回憶錄。大家吃驚地發現,他的思維活躍如年輕時候,每天工作近十個小時,也不肯停下休息。幾十萬字的寫作數量,對於像他這樣一個備受病魔折磨的老人來說,實在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難道他預感到生命即將結束?難道命運早已安排好,要他在生命即將終結時,再次享受一下創作的快樂?

一年之前的1984年的6月,胡風在梅志的陪同下參加了區級人民代表的選舉。這是他自1954年以來第一次行使公民權,對此他比任何人都要看重。

那一次,他曾當選為全國人民代表,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憲法的制定,但憲法未能使自己免遭磨難。也許他預感到,這將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機會,他顯得格外興奮和鄭重。

他走到選舉站,將自己的一票投給了兩位教師。回到家裡,他寫下《喜投神聖的一票》:

六月十八日,力疾赴中國藝術研究院投票選區人民代表。我選了候選人中的一位幼兒園老師和一位音樂教授。我第一次知道她們的名字,但我信任候選制和她們的職務。

在舊中國,我沒有行使公民權選舉過代表,我連是否有這種權都不知道。開國後,我才憑公民權選舉過人民代表,也被選過。現在是和社會隔絕了二十多年後,第一次親自投這神聖的一票。佔一絕志感。

學園藝苑喜逢春,敢捧師心合眾心。立本開源興四化,情投國是理求真。

當時,梅志將胡風的這首詩寄給我,很快發表在《北京晚報》上。見報當天,梅志就給我來信,其興奮之情躍然紙上:「今天見到胡先生的《喜投神聖的一票》刊出,很是高興,這一票真是來得不易!」

胡風:風雨中的雕像

(胡風和妻子梅志)

此刻,坐在白色世界裡,看著眼前精神委頓的胡風,我感慨良多。沉默中我凝望著,彷彿看到一段漫長的歷史在他身上流過。他經歷的實在太多,他帶給人們的話題也實在太多。在20世紀的中國文壇上,還有誰能比他更能引發出關於人生悲劇和文化命運的思考?

我想了想,似乎沒有。

就是在那一時刻,我醞釀已久的想法最後確定下來:寫一本書,記錄胡風和他所遭遇的一切。三年後,我完成了《文壇悲歌——胡風集團冤案始末》。可惜,此時他早已離開人間,沒有可能讀到它,我無法知道他是否贊同我對他和他所經歷的歷史的描述。

又是一些日子走過。雖然完成了《文壇悲歌》,但我從沒有覺得對胡風的認識和思考可以結束。歷史不會窮盡,對歷史人物的認識和思考同樣不會窮盡。

既然歷史選定了他,一陣風暴將他吹起,他也就成了悠悠歲月里一座再也不會消失的雕像。那麼,凝望之中,人們的歷史沉思再也不會終結。

本文摘自:《舊夢重溫時》李輝,九州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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