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的世界盡頭，可能就是這座島嶼的樣子

在聲音中旅行：我最愛的這座島嶼，寧靜又平和。

輪船在洶湧的波濤里起伏，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這是艘從台東前往綠島的豪華渡輪，坐滿了前往島嶼過周末的家庭遊客，雖然我們身處太平洋之上，船艙里卻仍然是一幅平凡快樂的景象，這讓我幾乎能想像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我將和這些家庭一起平安抵達綠島，入住某家酒店號稱的「海景房」，騎著租來的腳踏車或者機車在沿海公路上疾馳，就像無數遊客曾經做過的那樣，當然，無論做什麼都要拍下照片發到朋友圈，以免他們不知道我過得很好。

旅途將是如此舒適又簡單，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渡輪也沒有沉沒，我們非常輕易地就抵達了碼頭，這裡早就站滿手持旅客姓名的接待人員，一切都井然有序，人們溫和有禮，也沒有黑幫在這裡上演鬥毆。

當所有的遊客散去之後，四周變得靜悄悄的，碼頭上只剩下包括我在內的零星幾個人。港口裡停泊著藍白色的船舶，海鷗從低空飛過，大約三十米遠處就是深綠色的山坡，空氣里沒有一絲緊張的味道，這一切讓人感覺恬適，雖然這樣並不符合我的氣質，不像是期待中該有的旅程，如果要符合心目中設定的旅行者的形象，就要像個冒險家一樣，獨自一人去往偏遠的太平洋上的島嶼，背景是海洋上難以捉摸的狂風暴雨，交通工具可能是一艘舢板。

德國女作家朱迪絲·莎蘭斯基撰寫的《島嶼書》是我最愛的書籍之一，她在書本中挑選了五十座荒島加以描述，每個荒島在她的筆下都充滿了危險的詩意和傳奇，像是書里寫的那樣：天堂是島，地獄也是。五十個遙遠島嶼，你未曾拜訪，永不能遊歷。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卻沒有發現這些島；人類馴服了陸地，卻沒有馴服這些島。沒有人能去這些島嶼，但又有誰不想去。

這本書曾令我心情澎湃，然而現實是，我懷著一顆渴望到達未知之地的野心，坐在綠島的便利店裡喝著一杯人類文明煮出來的奶茶。在這座島嶼上我不需要披荊斬棘，沿著周長十九公里的環島公路步行一圈只需四個小時，騎機車的話是四十分鐘，這是我到達過的面積最小的島嶼。

島上的中心地帶便是碼頭，沿著碼頭往左開了三公里之長的沿街商鋪，剩餘便是緊挨海邊的公路，大片大片的綠地，還有淺灘和懸崖。租車的老闆說，你可不要丟了我的車鑰匙，在這座島上還沒有配鎖的地方，所以來到這裡意味著你得做一個比平常生活中更加小心的人，聽起來簡直了無生趣。

如果這還沒有讓你打消來綠島的念頭，那我會告訴你，我在海邊沒有看到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人，白色的沙灘上往往空無一人，沒有衝浪板，沒有比基尼，沒有酒瓶，也沒有躺椅，偶爾來了個女孩也只是在那撿撿貝殼，遊客拍幾張照片便匆匆離去，任由無盡的海風吹拂岸上的棕櫚樹。這裡的人似乎熱愛嚴肅的水上運動，比如釣魚，在碼頭上，在海邊黑色的礁石上，一整個傍晚，他們都默默地盯著手裡的魚竿，天邊有一抹落日的餘暉，無垠的海洋和無垠的天空連成一片，世界像是一個弧形的水晶球。

在一片開闊的淺灘處，海浪不斷沖刷黑色的珊瑚礁，就在那些坑洞狀的縫隙中，在碧綠的海水之下有無數條魚兒在游弋，站在鋪設在礁石之間的棧道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而我的海洋知識是如此匱乏，以至於無法叫出這其中任何一種魚類的學名，只記得它們長著多彩的條紋或者是細長的身體，而且看著全部都十分幼小。

我聽說綠島是個知名的潛水勝地，但凡說起潛水勝地四個字，我的腦海中就會映入一片擁擠又充滿窺伺的海域。或許是我來的季節不對，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來此浮潛的人，只有一個西方女子坐在礁石間的棧道上看書。大海空曠而寂寥，我享受這裡的寧靜和平和，感覺綠島將是我最喜歡的島嶼之一。

狀況良好的公路穿過滴水的岩洞，通往山坡和島上唯一的燈塔，燈塔似乎是一種被賦予了強烈感情色彩的建築，它不僅僅具有指引船舶入港的功能，在我們的眼中它孤獨地屹立於高處的形象，更代表著一種不求索取的守候和深切的希望。公路旁的一塊岩壁上寫著：海嘯避難之處，危險的標語提醒著我們片刻的快樂都得之不易，這塊狹小的陸地不過是海洋豐盛的饋贈，隨時都有覆沒的可能。

關於如何消磨一個夜晚，相比於在酒吧里痛飲，這裡的人們似乎更喜歡浸泡在熱水裡看星星。夜晚，碼頭上的酒吧里總是門可羅雀，而從它門口掠過的成群結隊的機車正朝著島上唯一的溫泉駛去。

如果沒有溫泉，綠島的夜晚又該如何打發，我也沒有主意。畢竟島上有路燈照明的道路僅有五公里，而漆黑的大海又令人恐懼。沒有煙火，沒有音樂，沒有沙灘派對，夜晚八點，獨自沿著海邊公路騎行，只有無盡的海浪聲作陪，綠島彷彿比我更早入睡，或許最後的選擇只能是去島上最聚人氣的奶茶店裡豪飲一番，然後早早上床睡覺。身處這座太平洋的小小海島之上，如果不是因為手裡還握有一個網路信號良好的手機，可能就會悲哀地以為自己被遺忘在了世界的盡頭。

我向現實低頭，發現自己理想中的島嶼其實是一個無聊的島嶼。就像朱迪絲·莎蘭斯基說的那樣，她描繪的島嶼是我永遠都不會去的，譬如其中的弗洛蕾娜島，如果要開發的話，廣告語大概會是：一個刺激的謀殺之地。只有亡命徒才會對它趨之若鶩。我也不能適應過於快樂的島嶼，像泰國南部的眾多海島，他們有著蓬勃的活力，往往能提供你所能想到的任何服務。

我喜歡的島嶼，它要既保有島嶼本身的孤獨氣質卻又不脫離於世俗社會之外，就像綠島這樣，有著健全的社會機能，有便利店和學校，當然還有一座赫赫有名的綠島監獄，一個以關押流犯出名的小島。我並不需要衝浪板和潛水鏡，只要想起每日吹拂監獄高牆的令人絕望的海風，就能從便利店的一杯奶茶或者海邊釣魚的人們身上體驗到自由和平凡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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