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 遇見江湖

「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彩虹般絢麗的人，從此以後，其他人就不過是匆匆浮雲。」

——《怦然心動》

1

認識阿浣那天，惜夜剛過十五歲生日。

媽媽很慷慨地給了他幾十塊零花錢，讓他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惜夜謝過媽媽，接過錢，緩步退出房間。表現如常，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可一出門他就一路狂奔，沖向了街角的書店。

這書店名字很普通，叫什麼呢？沒取個古雅的名字，也沒想什麼大氣的招牌，直接叫「遇見書屋」。

但仔細想想好像又不是全無妙處。比方說有外地人來到小鎮，不曉得這裡有書屋的，在街上走，走著走著，抬頭一看，喲，這兒有間書屋呢？正巧就給「遇見」了。

不過對於惜夜來說就不是「遇見」，而是「常見」了。

「老闆！我買那本《流星蝴蝶劍》！」惜夜喘著氣，目光在櫃檯後的書架上上上下下搜尋。上次見周老闆放在第五排第十本的，怎麼沒有了呢？

「不賣！」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在櫃檯後響起，穿白色棉衫的女孩子站起來，「是古龍那本么？暫時不賣。」

女孩盯著惜夜的臉，眼睛又大又明亮。惜夜不好意思起來，下意識看向別處，避開了她的目光。

她突然趴在了櫃檯上，放軟了語氣，「哎呀，你過段時間再來買吧。我還沒看完呢。行行好，我都看了一半了。店裡就這一本，你一買走我就看不了啦。你再等幾天好么？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把書弄壞的！」

「噢……哦……」惜夜愣愣地看著女孩。太平鎮就這幾條街，就這麼些人，他可從沒見過她。「那個，周老闆呢？」

「你說我三叔啊，他去附近村子裡收舊書去了。這店由我看著，啊，不，是以後都由我看著啦。」

女孩說著拿起抹布隨便擦了擦櫃檯，對惜夜笑笑說，「對了，我叫凌之浣，《浣花洗劍錄》的那個『浣』哦，我媽生我之前我爸正好在看這本書，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那你叫什麼？」

「尹惜夜。珍惜的惜，夜晚的夜。」

女孩捧著臉，慢慢念這個名字：「尹——惜——夜，你的名字也很好聽啊，像小說里的一樣。」

惜夜不好意思地說，「我爸是語文老師。我家種的花花草草都被他一一取了名字。」

女孩咯咯笑，然後指著借書登記冊，「找到了！」她抬頭看惜夜，「原來是常客啊，幸會幸會。你還大部分借的是武俠小說，我也很愛看武俠小說啊。總算找到興趣一樣的朋友了，以後有空常來聊天啊。你可別像我以前的同學那樣喊我之浣，怪怪的。你叫我阿浣好啦。少俠覺得如何？」

她沖惜夜眨眨眼，活潑又熱情。

惜夜被她逗笑了，「好啊。就這麼說好了，凌女俠！」

阿浣也笑，還是大笑出聲那種，意識到書店裡還有人在看書她連忙捂住了嘴。

少年少女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那時候惜夜雖然是永遠的年級前三，表面上乖得沒話說，但背地裡看過的武俠小說卻比教科書還要多。

要說武俠小說，它可是受到很多人喜愛的。但是在那個小鎮，在老師和家長們看來它的內容只是打打殺殺，暴力又無聊。

班主任站在講台上拍著他的驚堂木——粉筆盒，吐沫橫飛這樣說道：

「武俠小說是特別害人的東西啊同學們！老師我如今流亡到你們這個偏僻落後的小鎮上教書而不是留在大學當教授，吹空調，就是當年沉迷武俠小說害的。

總幻想著練成絕世武功，懲惡揚善，一統江湖，最後卻輸了大好前程！所以，為了你們的未來，我以初三（2）班班主任的身份發布一項禁令——禁止我班同學在考上一所好的高中之前碰以武俠小說為首的各類小說，違令者，大刑伺候！」

惜夜默默將偽裝成名著的武俠小說合上。

「噢，對了，」班主任推了一下眼鏡，「再加一點，舉報有獎！」

同桌的目光立刻掃過來，惜夜連忙把書塞進課桌，而後一個勁兒的求同桌放過，最後以代寫作文為代價護住了書。

惜夜把這些說給阿浣聽，阿浣笑個不停。一面同情他看小說還那麼心酸，一面代表廣大武俠愛好者給予他精神上的支持。

相比之下阿浣要幸福多了，她在城裡的家中就有一間書房，父母從不反對她看小說，她爸還經常和她一起討論故事情節，讓她說出自己的想法。

惜夜很羨慕，他說：「從來都是我自己偷偷看，有感想了還沒人可說。」

「沒事啊，」阿浣手拍拍惜夜肩膀，「以後可以跟我說啊。我陪你看。」

「陪我看？」惜夜第一次聽一個人說陪另一個人看小說。

「是啊，」阿浣一臉認真，「惜夜以後想看哪本小說了跟我說一下，我和你一起看，然後我們就能一起討論啦。還可以一起分享感動，分享看法呢。」她說著嘴角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惜夜被那個笑容點亮，他感覺自己不為人知的那些俠客情，江湖夢終於能說給別人聽了。而且不用擔心會被笑話或是作弄。他知道她不會的。

2

後來惜夜每日放學後都會去書店找阿浣，帶上書，一路小跑。腳步輕快，心也飛揚。到了書店翻開書便開始跟阿浣討論。

「我喜歡這裡！」

「我也是！這場比武好精彩！」

「這人太壞了！我猜他肯定會被主角殺死。」

「不！我覺得他這樣做是有原因的……」

「……」

有意見一致也有針鋒相對，反正不管怎樣都聊得很開心。

有時候兩人爭論得激烈了，來店裡租書的客人也會被吸引過來。那些大叔大哥們開始還以為是兩個孩子在鬥嘴，聽明白他們的爭論了也覺得有趣，有時還會加入討論中。

這樣，店裡雖然變得有些吵，但也成為了鎮上最有氛圍的書店。

阿浣是城裡來的孩子，看過很多書，見識也多，怎樣都能跟客人們聊得開懷。

惜夜看她跟客人們談天說地會覺得很羨慕，羨慕她那麼明朗，像小太陽一樣，光彩奪目，又溫暖人心。自己就不行，雖然成績優異，但根本沒什麼朋友。

因為他爸爸是一名以嚴肅著稱的語文老師，同學們也不怎麼跟他親近。加上他自己不善言辭，更不招人喜歡了。

遇見書屋其實空間挺小，還有些昏暗。惜夜八歲開始天天往這裡跑，夏天的時候得自備一把扇子，不然一定會汗流浹背。冬天來的時候一定要穿上厚厚的棉襖，不然會凍得拿不住書。似乎除了離家近之外沒什麼優點。

惜夜天天來，也不過是習慣了這裡。然而，這個夏天他在這裡認識了阿浣，從此就有了非要來此處不可的理由。別的書店可沒有一個會跟自己分享快樂的女孩啊。

夏風撲進來，捎帶燦爛的陽光。惜夜站在櫃檯前合上書，側頭看在書架盡頭與客人笑談的阿浣。少女慷慨激昂，眉眼含笑，惜夜突然覺得世界漸明朗，漸浩大。

「惜夜！」

惜夜一驚，回過神來，見女孩正在對自己招手。

「過來一起聊吧。」阿浣興奮地說，「這位庄大叔也是武俠迷啊，快過來求大叔賜教！」

「來啦！」惜夜放下手裡的書，快步走過去加入他們。

3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惜夜看武俠小說還是被媽媽發現了。

媽媽特別不能理解，自己乖巧溫和的兒子怎麼會喜歡這樣殘暴又乏味的東西。

「那你說說看，它除了打打殺殺還有什麼？能為你寫作文提供素材么？能讓你考上一所好的高中么？」媽媽站在火爐旁，手裡拿著惜夜的小說，滿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我有從書中學到東西啊，比如，比如那些主角即使陷入困境也很堅強，總能重新振作起來。他們仗劍江湖，行俠仗義，做好人好事！」

惜夜看著媽媽，目光灼灼，「那些俠客們很讓人敬佩的，雖然自己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但他們還是會堅守正義。這樣的品格很值得學習啊，他們——」

媽媽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別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天天迷戀這些沒用的東西，你對得起我為你做的一切么？！」

然後惜夜就看到自己心愛的書攀上了火苗，火苗見風就長，轉瞬間將書整個包裹，只吐出一堆灰燼給他。風一吹，什麼都沒了。

大概是眼裡揚了灰，惜夜的眼睛開始泛紅。他深呼吸，又長長舒氣。悶聲說，「我回房間寫作業。」

惜夜是那樣乖巧的孩子，他不會鬧，不會去埋怨媽媽，也不會摔門而出。他只會像往常一樣輕輕關上門，而後躲在自己的被窩裡蒙頭嗚咽。

那本書是阿浣送他的禮物，他卻保不住。他覺得自己真是沒用，卻又無可奈何。他有滿肚子的心酸想要吐露，卻找不到傾訴對象。

「要是……阿浣在就好了。」惜夜這樣想。

那個時候阿浣正坐在回城裡的車上。她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目光落在窗外的青山遠處，眼裡含著一絲憂傷。

擁擠的客車要把她帶回許久未歸的城市，很快就要過年了，她要回去見一個人。

惜夜再次見到阿浣是在春節後的正月初七。

他早在過年前就寫完了所有作業，正月頭幾天給長輩們拜完年之後媽媽也不約束他了。

和往常一樣，拿上借書卡，惜夜去了書屋。他在半路上就遇到了阿浣。

覆著雪的小巷子里，七個人明顯站成兩隊。阿浣和躲在她身後瑟瑟發抖的小男孩一隊，另外幾個穿著夾克衫，嘴裡叼著煙的男生是一隊。

惜夜知道他們，峴北中學有名的混混小團體，出了學校在鎮上也是為非作歹，讓人厭惡。惜夜作為老師面前的紅人也是被他們欺負過的。

只不過惜夜向來逆來順受，沒怎麼反抗，他們覺得沒意思便不再搭理他。

「竟然搶小孩子的錢，你們要不要臉啊？你們這是在犯法知道嗎？」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帶著白色的口罩，阿浣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氣勢削弱了不少。

她身後八九歲的小男孩緊緊抓著她的衣服，滿臉恐懼。

混混們誇張地笑起來，個頭最矮的那個碰一下身邊個高的那個，陰陽怪氣地說：「陸洋，我學習不好，你快跟我說什麼是法？」

叫做陸洋的男生哈哈大笑：「法？這太平鎮上的法就是我們家定的。」見阿浣似乎沒反應過來，他又補充，「告訴你吧，我老爹可是派出所所長！」

「那又怎樣？」阿浣冷哼一聲，「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有什麼好得意的？別以為把你爸抬出來我就怕你。」

「你不怕，」男生吐掉煙頭，邪氣地笑，「那我們就讓知道什麼叫『怕』。」這些小混混才不管什麼「不與女人動手」的規矩，遇上阿浣這樣強硬的女生，他們只想要她跪地求饒。

「呵，」阿浣冷笑，「我才不會怕你們！」說著握緊拳頭，做出跆拳道標準攻擊姿態。

然而這場惡鬥沒能開始——惜夜趁他們說話的時候去找來了阿浣的叔叔。

縱然這些混混兇惡，但畢竟還小，對付同齡人還行，卻是不敢當著大人的面作惡的。阿浣的叔叔厲聲斥責了他們，把他們趕走了。

走出巷子時，陸洋回頭高喊：「凌之浣，你爸在牢里過得開心么？」

阿浣身子一凜，突然感覺似乎全世界的風湧向了自己。

4

那天以後惜夜再沒像之前那樣天天向書店跑了。

阿浣每日坐在櫃檯後聽到門口有動靜就猛地起身，但每次進來的人都不是她等的那一位。

「興許他是嫌棄我了。」阿浣這樣想，心裡開始有些難過。

那天的事惜夜沒問，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本來打算整理好思緒就跟他把自己的事全說出來，但他一直沒來。

阿浣準備去他家找他，可是叔叔說惜夜的媽媽很嚴肅，她就不敢去了。

書店裡很冷，阿浣穿的像只笨企鵝。叔叔多次提出跟她換著看店，她死活不依。

對於叔叔的收留她很感激，現在沒法報答叔叔，只想多替叔叔分擔一些。大冷的天，得讓叔叔在家照顧體弱多病的妹妹。

這一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吃過晚飯叔叔本來打算提前關門，但阿浣覺得說不定會有人來看書就跟叔叔說再等會兒。

她讓叔叔先回家了，自己抱著讓熱水杯留在店裡靜靜坐著。可以看到外面很熱鬧，賞花燈的人摩肩接踵，小孩子們追逐打鬧，學生們三五成群，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阿浣想起以前每年的元宵節，爸爸都會帶她出去玩。眼下看到外面的歡樂景象，雖然很懷戀從前，但並沒有多少傷感。

她想著，以後還有機會的。

不一會兒還真來了幾位客人。挺著啤酒肚的庄大叔進門後把上次借的書遞給阿浣，笑著問，「阿浣姑娘沒被男孩子約出去看花燈啊？」

「我氣場這麼強，誰敢約我？」阿浣笑起來，「知道你會來，所以我就沒關門。怎麼樣，感動吧？」

「感動！來，叔給你個炮仗玩。」庄大叔還真把手伸進衣兜里去掏，但放到阿浣手心裡的，是一顆糖。

「謝謝大叔！」阿浣開心地笑了。

寒風獵獵，阿浣走到門口放下了門帘。剛回去坐下就有人掀開了門帘，她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聽到響亮的一聲「阿浣！」

是惜夜。

阿浣連忙站起來。看到惜夜的那一刻，她有些不局促不安。然而惜夜似乎並沒有介懷，他看著她，目光溫和，笑容如初。

「你幫我看看。」惜夜從衣服里取出一個黑色的筆記本，遞給阿浣時還有些不好意思。「我寫了一個武俠故事，才寫了個開頭。哎，你等會兒再看吧……」

「好的。」阿浣連忙合上筆記本，又試探性地問，「你這幾天都在寫這個？」

「對啊，寫了好幾個版本，這個感覺稍微好點，所以拿過來給你看看。」惜夜撓撓頭，「我想著阿浣看書比我多，對故事的看法也比我厲害，所以就想能不能幫我看看，給我些意見。」

阿浣眼睛一亮，「好啊！我會認真看的。」她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溫柔輕觸，感覺暖暖的。「謝謝你信任我。」

「我還要謝謝你願意幫我看呢，」惜夜突然換上了認真嚴肅的口吻，他說，「阿浣，我以後想當一個武俠作者，你可要嚴格把關啊。不好就不好，我不會生氣的，我會好好改進的。」

「好啊，」阿浣拍拍筆記本，「我會認真看的。」

「那阿浣呢？」惜夜突然問，「以後想做什麼？」

「警察。英勇無畏，伸張正義的警察。」阿浣神采奕奕，「我要像武俠小說裡面的女捕快一樣，與壞人鬥智斗勇。除暴安良，替天——」

阿浣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誇張的笑聲打斷了。有兩個人跌跌撞撞闖了進來，一身的酒氣。這兩人正是七天前那幾個混混中的兩個。

個高的是陸洋，個矮的是宋波。書店裡的人都看向了他們，滿是厭棄的眼神。

陸洋看著阿浣，譏笑道：「喂，宋波，聽見了么？罪犯的女兒說要當警察呢。

」

「這怎麼行，」宋波提高了聲音，「那還不得為非作歹，濫用職權啊。」說著他們兩個大笑起來。

陸洋趴在了櫃檯上，歪著頭問阿浣，「凌之浣，你爸到底犯了什麼罪啊？」

「不看書就請出去，別在這兒打擾別人。」阿浣瞪著他們。

陸洋冷笑：「罪犯的女兒還想當警察，可笑。你覺得會有人信任你么？」

「陸洋你夠了！」說話的人是惜夜，溫吞的男生終於爆發了。

他盯著陸洋，怒道，「就像你爸爸擁有權力不等於你擁有同等的權力一樣，阿浣她爸爸犯下的錯也跟她沒關係！你才是為非作歹，破壞法紀！你有什麼資格嘲笑她？」

眼眶一熱，阿浣險些落下淚來。

惜夜被寒風吹紅的耳朵映入阿浣眼中，讓她印象深刻。

這個冬天格外冷，阿浣凍傷了手，凍傷了腳，好在一顆心沒有被凍壞。

5

天氣漸漸回暖，春天到了。鎮上的櫻花、桃花開得繁盛，風一吹，滿城粉白，仿若飛雪。

書店裡來看書的人也多了起來，阿浣每天捧一本書坐在櫃檯後看，也經常被店裡的客人叫起來一起討論故事情節。日子過得很清閑，也很開心。

轉眼到了五月，離中考不遠了。

這天吃過午飯，叔叔遞給阿浣一本書，說是惜夜托他幫忙帶的複習資料，怕他急著要，所以讓阿浣給他送到學校里去。

峴北中學距離書店不過兩百多米遠，阿浣每日站在書店門口就可以看到學校里紅旗飄揚。

偶爾，她也想走進去，和那些男孩女孩一樣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聽老師講課，做難解的數學題，背乏味的政史地。

雖然叔叔想讓她在這裡繼續上學，但爸爸入獄後媽媽就帶著家裡的錢走了，叔叔家有一個姐姐在上高中，還有個妹妹身體弱經常打針吃藥，阿浣實在不能讓叔叔再為她承擔學費，所以就放棄了。

惜夜正在上體育課，阿浣遠遠地看到他在操場上打球，便去了他的教室外等他。本以為教室里會空無一人，卻撞見幾個人在做壞事。

陣陣笑聲從教室里傳出來，幾個男生拿著惜夜的小說，用誇張的語調讀出那些青澀的文字，用醜惡的嘴臉說出那些動人的名字。

刺耳的笑聲撞入阿浣胸懷，點燃了她滿腔怒火。

「陸洋！把東西放下！」

體育課上到一半，體育老師發現班上最調皮的幾個男生不見了，就讓惜夜去把他們找回來。

小賣部，廁所，天台，教室——惜夜一一找過了，都沒有。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惜夜皺著眉頭四下張望，目光掃過西北方的危樓時，突然看到幾個晃動的人影。惜夜轉身下樓，一路跑過去。

阿浣長這麼大第一次跟人打架，對方還是個男的。當然，這對於她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搶回惜夜的小說。

陸洋也不讓其他人插手，想自個兒對付阿浣。筆記本從左手丟到右手，拋起來，再接住。他看著她，一臉戲弄的表情。

他突然翻開筆記本，快速撕下一頁，還十分挑釁地把紙張吹向阿浣。

紙張被風颳走，阿浣根本來不及抓住，憤怒在胸腔里暴漲，回過頭來她抬腿踢向陸洋。

陸洋笑著拿筆記本去擋，阿浣連忙停下。如此反覆幾次，阿浣都沒法靠近陸洋，她氣急敗壞起來。

陸洋見抓住阿浣軟肋便更加放肆，又連續撕了好幾張紙扔到樓下。阿浣氣得渾身發抖。

「給你個機會吧。」陸洋說著突然把筆記本高高拋起，與阿浣同時踏步去搶。

他佔得先機，率先抓住了筆記本，阿浣連忙抓住他的手腕，想要搶奪。兩個人扭成一團，旁邊幾個男生正要上前幫忙，陸洋的腳絆在了地上的磚塊上，兩個人一起從樓梯口跌了下去。

那時候，惜夜剛剛跑上來。他氣喘吁吁，緊接著魂飛魄散。

6

阿浣做了很長時間的夢。

先是斜暉脈脈，雲淡風輕。草木枯敗的季節，人來人往的長街。

夕陽的餘暉從門口流淌進來，緩慢地蔓延開。後來餘暉散去，伏在櫃檯上看書的少女抬頭，稍稍發愣，隨後燦然一笑。「你來啦。」

「嗯，」少年亦是笑容明媚，「這本書我看完了，給我推薦本新的吧。」

下一秒，光影變幻，時空倒轉，書店變成了荒涼的沙漠，單薄的少年變成了策馬揚沙的俠客。

他翻身下馬，走到女孩面前。他對她伸出手，說，「阿浣，我們一起去闖蕩江湖吧。」

……

好夢終有醒的時候。阿浣緩緩睜開眼，窗外陽光依舊，蟬鳴依舊，惜夜也依舊沒來看她。她閉上眼睛，想再回到美好的夢境里。

「喂，夢到什麼了？笑得那麼傻？」旁邊病床上，陸洋笑嘻嘻地看著阿浣。

見阿浣別過臉去，不理不睬，他酸溜溜地說，「在想尹惜夜吧。他不會來了。剛剛宋波來看我的時候跟我說，尹惜夜被縣裡的高中優錄了，不用參加中考了。我倆住院後，他媽怕事情跟他扯上關係，當天就帶他去了縣裡。估計不會回來了。他們一家早就想搬家了。」

阿浣聽了這個消息，首先想的不是還能不能跟惜夜再見，而是想——那個傢伙，他肯定會自責的。

阿浣想的沒錯，待在新家裡的惜夜無時無刻不想回到小鎮。他多想回去看看阿浣怎麼樣了，然而媽媽一天到晚盯著他，就是不讓他回去。

縱他心急如焚，也是無法忤逆媽媽的。

每每看到那個黑色的筆記本，惜夜就心中一痛。阿浣拚命為他奪回的這個筆記本，她用生命保護的這個一頁頁文字，正是他和她的故事啊。

在這個故事裡，有刀光劍影，有腥風血雨，少年尹惜夜執一把長劍，踏碎一池月光，長嘯而來。江湖險惡，他被偽善者欺騙，他被無恥者暗算，他被高手笑話，他被好友出賣……他一路艱辛，他心漸冰冷。

直到，他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了她——一腔熱血滌煙塵，一葉寒芳凌之浣。

她袖染春芳，她長劍凌厲。她御風而來，眼底光芒奕奕。她說，「尹惜夜，我此生要行正義之道，不停步，不回頭。你可願與我同行？」

日光浩蕩，眉眼情長。他伸手，她淺笑。十指相扣間，掌紋交疊，命運相系。風揚紅塵似輕紗，劍指蒼穹共天涯。

這個故事的名字，叫做《浣夜》。這是他和她的江湖。

夏日裡天光雲影通透，蟬鳴疊奏。阿浣側目看窗外樹影搖曳，偶有飛鳥掠過，轉瞬即逝。

傷筋動骨一百天，她和陸洋都是骨折，兩人每天躺在病床上度日如年，受盡煎熬。好在有枕頭下的幾頁文字陪著她。那是陸洋讓他那幫兄弟幫忙找回的。

閉上眼睛，她時常夢見那些文字構建的江湖。長劍相思，兒女情長。彈指撥弦驚風雨，並轡天涯灑豪情。

然而，少年已遠，她再也無法知道故事的後續，以及他和她的結局。

後來陸洋問阿浣，當初為了尹惜夜那麼拚命值得么？

值得么？阿浣也問自己。

「他說要給我看一個熱血江湖，那個故事是一定要講完的。」

7

又一年時光消長，又一季桂花飄香。太平鎮歲月靜好，一片祥和。

「喂，凌之浣，我說真的，只要你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就可以搬家住你家對面，照顧你，還有你爸。」

「得了吧，我會三天兩頭揍你的。如果你做壞事，不等警察來抓你我就把你綁好送到警局。陸洋，你還是去找個溫柔可愛的姑娘吧。哎哎，往旁邊站，我要收東西。」

「我可以為你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啊！哎，別惦記著那個忘恩負義的尹惜夜啦，這都三年啦他都沒回來找你，肯定是有別的女人了。哪像我，忠貞不渝，情比金堅，天天來看你，連你書店裡的貓都感動了直往我身上蹭！喂，你理我一下啊……」

「放手！陸洋，你是欠揍還是找打？」

「呃……好凶。息怒息怒，女俠息怒……」

阿浣轉身取出放在書架上的兩個筆記本，小心翼翼放進自己的包里。陸洋在一旁看著，眼神幽怨。

「咦？這是什麼狀況？」來看書的庄大叔摸著腦袋問。

阿浣淡淡一笑：「我爸刑滿釋放，我要回去和他一起生活了，大叔。」

「哦，這樣啊。」庄大叔走近些，有些傷感地說，「真捨不得你啊，阿浣姑娘。」接著他眉頭舒展，拍拍阿浣肩膀，笑著說，「那回去後好好跟你爸過日子吧，有空的話，回來聊聊。」

「嗯。」阿浣笑著點頭。

閑暇時間，麵店老闆坐在櫃檯後算賬。突然一個年輕人跑進店裡來，老闆忙問，「小夥子吃什麼面啊？本店有牛肉麵、豆腐面、牛雜麵、炸醬麵……」

年輕人擦了擦汗，喘著氣說：「我不吃面。這……老闆，書店呢？！」

「什麼書店？小夥子你在說什麼？」麵店的老闆扶了扶眼鏡，滿頭霧水。

年輕人連說帶劃：「遇見書屋！以前你這家店是一個書店，裡面有個姑娘叫阿浣，很多人認識她的！」

老闆露出為難的神情：「哎喲，我是外地人，不清楚的。我買下這裡的時候這就是家麵館了。我打個電話幫你問問啊……喂，小張啊，這家店以前是不是一個書店……噢，知道了。」

老闆轉向年輕人：「你說的那個書店搬到北街去了。」

年輕人面露喜色，忙說謝謝。

「沒事沒事。」老闆和氣地笑笑。他看年輕人突然覺得有些眼熟。「哎，我在峴北中學的光榮榜上看到過你的照片，你叫……叫尹惜夜！優生哦，高中畢業了么？在哪裡上大學啊？」

「市裡的M大，在阿浣家附近。」

「M大哦！好學校！了不得！那你快去找那個姑娘吧。」

惜夜懷裡抱著黑色筆記本，一路狂奔。

他要去給她講那個沒講完的故事，還要和她一起開始新的故事。

他從未覺得，陽光有如此明媚。

頭靠著車窗，阿浣閉上了眼睛。這個小鎮有太多美好的回憶，此時一併湧進腦海，讓她有些感傷。

汽車啟動的瞬間，突然有人猛地拍打車窗。阿浣驚醒後打開車窗，陸洋扔進來一樣東西，「困了就聽聽歌吧，別睡著了，小心東西被偷。」

陸洋嘴角揚起，「等著吧，我過陣子就去找你的。記得提前跟你爸提一下我啊。」

阿浣正想把手裡的MP3扔出去，前面座位上的人就猛地把車窗關上了。與此同時，汽車發動。阿浣無奈地把耳機戴上，靠在座位閉上了眼睛。

那剛好是一首歌的尾音，短暫空白後，進入到下一首歌。清越的女聲沖入耳中，阿浣的心被擊中，單曲循環了一路。歌聲引得她憶起往昔，幾度淚流。

那首歌叫《御劍江湖》，是一個叫董貞的女歌手唱的。

「御劍江湖 一生情一生殤

燭搖紅 剪西窗 對影亦成雙

莫笑少年輕狂 只嘆塵緣未央

擦肩過 江湖相忘

御劍江湖 一生悵一生惘

秋水涼 煙火燙 夢覺在他鄉

三千繁華埋葬 你在輪迴守望

應君諾 怎能相忘

……」

遇見江湖，應君諾，怎能相忘。

惜夜，你曾許我一個如夢江湖，我還在等，你還記得么？

（全文完）

圖片：《怦然心動》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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