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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童書業、雪小禪,聽戲……

梁實秋

聽戲:全身血液的流行都為之舒暢勻稱

我從小就喜歡聽戲,常看見有人坐在戲園子的邊廂下面,靠著柱子,閉著眼睛,凝神危坐,微微地搖晃著腦袋,手輕輕地敲著板眼,聚精會神地欣賞那台上的歌唱,遇到一聲韻味十足的唱,便像是搔著了癢處一般,從丹田裡吼出一聲「好!」若是發現唱出了錯,便毫不容情地來一聲倒好。這正是真正的觀眾,是他維繫戲劇的水準於不墜。當然,他的眼睛也不是老閉著,有時也要睜開的。

生長在北平的人幾乎沒有不愛聽戲的,我自然亦非例外。我起初是很怕進戲園子的,裡面人太多太擠,座位太不舒服。記得清清楚楚,文明茶園是我常去的地方,全是窄窄的條凳,窄窄的條桌,而並不面對舞台,要看台上的動作便要扭轉脖子扭轉腰。尤其是在夏天,大家都打赤膊,而我從小就沒有光脊樑的習慣,覺得大庭廣眾之中赤身露體怪難為情,而你一經落座就有熱心招待的茶房前來接衣服,給一個半劈的木牌子。這時節,你環顧四周,全是一扇一扇的肉屏風,不由得你不隨著大家而肉袒,前後左右都是肉,白皙皙的,黃橙橙的,黑黝黝的,置身其中如入肉林。(那時候戲園裡的客人全是男性,沒有女性。)這雖頗富肉感,但決不能給人以愉快。戲一演便是四五個鐘頭,中間如果想要如廁,需要在肉林中擠出一條出路,擠出之後那條路便翕然而闔,回來時需要重新另擠出一條路。所以常視如廁如畏途,其實不是畏途,只有畏,沒有途。

對戲園的環境並無需作太多的抱怨。任何樣的環境,在當時當地,必有其存在的理由。戲園本稱茶園,原是喝茶聊天的地方,台上的戲原是附帶著的娛樂節目。亂鬨哄地高談闊論是未可厚非的。那原是三教九流呼朋喚友消遣娛樂之所在。孩子們到了戲園可以足吃,花生瓜子不必論,冰糖葫蘆,酸梅湯,油糕,乳酪,豌豆黃……應有盡有。成年人的嘴也不閑著,條桌上擺著乾鮮水果蒸食點心之類。打熱手巾把的茶房從一個角落把一卷手巾擲到另一角落,我還沒看見過失手打了人家的頭。特別愛好戲的一位朋友曾經表示,這是戲外之戲,那灑了花露水的手巾儘管是傳染病的最有效的媒介,也還是不可或缺。

在這樣的環境里聽戲,豈不太苦?苦自管苦,卻也樂在其中。放肆是我們中國固有的美德之一。在戲園裡人人可以自由行動,吃,喝,談話,吼叫,吸煙,吐痰,小兒哭啼,打噴嚏,打呵欠,揩臉,打赤膊,小規模的拌嘴吵架爭座位,一概沒有人干涉,在哪裡可以找到這樣完全的放肆的機會?看外國戲園觀眾之穿起大禮服肅靜無嘩,那簡直是活受罪!我小時候進戲園,深感那是另一個世界,對於戲當然聽不懂,只能欣賞丑戲武戲,打出手,遞傢伙,尤覺有趣。

後來年紀稍長,又復常常涉足戲圈,正趕上一批優秀的演員在台上獻技,如陳德琳,劉鴻升,龔雲甫,德珺如,裘桂仙,梅蘭芳,楊小樓,王常林,王鳳卿,王瑤卿,余叔岩等等,我漸漸能欣賞唱戲的韻味了,覺得在那亂糟糟的環境之中熬上幾個小時還是值得一付的代價,只要能聽到一兩段韻味十足的歌唱,便覺得那抑揚頓挫使人如醉如迷,使全身血液的流行都為之舒暢勻稱。研究西洋音樂的朋友也許要說這是低級趣味。我沒有話可以抗辯,我只能承認這就是我們人民的趣味,而且大家都很安於這種趣味。這樣亂糟糟的環境,必須有相當良好的表演藝術家才能控制住聽眾的注意力。前幾齣戲都照例的是無足觀,等到好戲上場,名家一露面,場里立刻雅雀無聲,不知趣的「酪來酪」聲會被噓的。受半天罪,能聽到一段迴腸盪氣的唱兒,就很值得,「語音繞樑三日不絕」,確是真有那種感覺。

後來,不知怎麼,老伶工一個個的凋謝了,換上來的是一批較年輕的角色,這時候有人喊著要改良戲劇,好像藝術是可以改良似的。首先改良的是開放女禁,這並沒有可反對的,可是一有女客之後,戲裡面的涉有猥褻的地方便大大刪除了,在某種意義上有人認為這好像是個損失。檯面改變了,由凸出的三面的立體式的台變成了畫框式的台了,新劇本出現了,新腔也編出來了,新的服裝道具一齊來了。有一次看尚小雲演天河配,這位人高馬大的演員穿著緊貼身的粉紅色的內衣褲作裸體沐浴狀,觀眾樂得直拍手,我說:「完了,完了,觀眾也變了!」有什麼樣的觀眾就有什麼樣的戲。聽戲的少了,看熱鬧的多了。

我老早就離開北平,與戲疏遠了,但小時候還聽過好戲,一提起老生心裡就泛起余叔岩的影子,武生是楊小樓,老旦是龔雲甫,青衣是王瑤卿,小生是德珺如,刀馬旦是九陣風,丑是王長林……有這種標準橫亘在心裡,便容易興起「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感。我常想,我們中國的戲劇就像毛筆字一樣,提倡者自提倡,大勢所趨,怕很難挽回昔日的光榮。時勢異也。

童書業

聽戲:要比睡過一場好覺強得多

童(書業)聽戲,也有他的怪癖。

第一,他不聽票價高的戲,如梅蘭芳2.8元、馬連良1.8元、張君秋1元等,他都不聽。原因之一,怕是夫人卡得緊。(有一次,他跟我一起從合江路宿舍到大學路去上課,他花5分錢買了一包尖底紙包的花生米,倒給我一半,一面吃一面嘮嘮叨叨地說「連剃頭加吃花生米,才給我發5塊錢」)他只聽東鎮一家小劇院門票3角的戲。

第二,在一夜3塊或4塊的戲中,他有他的選擇。他厭煩老生和旦角的唱工戲,每當慢三眼、慢四平或反二黃慢板時,我們三人都眯起眼睛聽得入神的時候,童卻不見了,他到吸煙室休息去了。等武打戲一上場,什麼《龍潭鮑駱》,什麼《楊香武三盜九龍杯》,他高興極了,神采奕奕,並且在戲散回家的路上,他一定告訴我,聽了這樣的戲,他的精神所得到的恢復,要比睡過一場好覺或者接受一次休克治療要強得多,明天的第一堂課一定講得特別精彩。他甚至約請我專門去聽他那一堂課。有時,聯繫龍潭鮑駱和楊香武,他能談出一系列宋元明清的社會禮俗,一直談到資本主義萌芽問題。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他高聲放肆地講著,簡直意氣風發了。(摘自趙儷生《籬槿堂自敘》)

雪小禪

聽戲:聽出耳油來才好

從前我總說去看戲,有一天遇到一個聽出耳油的老戲迷,鼻子往上翹著,然後慢條斯理地吐出了幾個字 「你真外行,真正的戲迷,全叫聽戲,只有剛入門的,才叫看戲」。我看了十幾年,才剛剛入門,臉上的汗未免下來,流得緊。他又說:「聽戲,聽出耳油來才好,知道老譚嗎?」我趕緊點頭,他又說:「聽過《碰碑》嗎?」我又點頭,他方才流露出稍微滿意之色,慢悠悠地說:「老譚的《碰碑》,一上台就滿目黃沙,幾句反二黃三眼,你就立刻覺得一片荒涼,那意味,滋滋 」

我愛聽程派,自然觀察演程的人。程硯秋先生去得早,我只能當追夢人 他天生腦後音,人又生得高大,我想像不出他現場是怎樣的端倪,唯一留下來的影像資料是《荒山淚》,高,大,胖,眼袋極厚 半點也不翩翩,聲音卻如深山古鐘,照樣驚魂。我常常看得忘我,那穿青衣的胖胖的程硯秋,倒比曼妙的梅蘭芳更打動我,他的眼神,有著凄寂的味道,不圓潤了,不光潔了,可是,卻是寥落的清麗,聽得我心裡一顫一顫。

火丁天生適合演程派。從長相到氣質,脫俗自然,如淡泊一秋菊。在天高遠處看到飛白,分明的冷,分明的艷。可是,卻又有著緊緊的豐腴。那豐腴,你得細聽才聽出來,她腦後音更重,許多唱程的不認可,我卻偏偏情有獨鍾。又因為她曾經在廊坊評劇院,我路過那破落的小院子時,總喜歡瞄上幾眼,彷彿那院子還有她的味道。去長安看戲,我唯一難忘的就是火丁,她的表情,總是寡寡的,鉛華洗盡的乾淨,不討俏,不張揚,倒似她的做人,有人說火丁家門檻高,不好進,我聽了,倒覺得正應該如此。她是《鎖麟囊》中送去的那塊素白白的帕子,早生了幾十年,有格格不入的跡象,但我分外迷戀這格格不入。

遲小秋的戲唱得蒼老渾厚了。暗藏波瀾,在台上非常大氣。不適合演小女兒,《鎖麟囊》劇中,她唱最後一段最合適,有種兼容並包的痛快。颱風也好,一出來,能抓住人。在廊坊演出時,鄰座的小夥子總是把「好」嚷得恰如其分,每次總是戲迷老友老盧同志嚷「好」,這次讓人家搶了先,他有些許鬱悶。據說有一次在長安唱《三讓椅》那段時昏倒了,我總覺得《鎖麟囊》最後幾個唱段太過緊密,如果不是長期練內功的人,就那一段《三讓椅》的原版足以讓人崩潰 那段也的確好,線條流暢,洗凈鉛華,也是程派的寫照 似杜鵑,啼別院,巴狹哀怨動人心弦 我總聽得淚水漣漣,程先生的錄音我聽過,趙榮琛的錄音也聽過,最愛聽的是王吟秋的,又深沉又艷麗,深也是那個深法,艷也是那個艷法 火候是小鍋燉了紅棗、蓮子、銀耳、枸杞,銀耳正白,紅棗正紅,蓮子已經燉出糊糊來,那段唱腔,可以叫爐火純青了。

劉桂娟像小花旦,過於喜慶。拿手的是《陳三兩爬堂》,師從李世濟,那誇張也像。我和別人說,我頂不喜歡聽李世濟,因為誇張得厲害,欲於表現。正和程派背道而馳,程派講究的是低溫低調隱忍,馳馬觀書,不熾烈,卻綠意鋪張得到處都是,如飛舞著的蜻蜓,落處有靜,靜處有動。風骨之中,看得到清

幽似深山古泉,只這一點,別的派別無法模擬。周總理說:「程派是知識分子的流派。」

我頗以為。

聽劉桂娟唱《春閨夢》,太俏。俏得舉重若輕,不是地方,但分明是放錯了位置。不似張火丁唱,張火丁有陳老蓮畫的味道,又清又寒,能把人的心尖尖唱酸了,忽上去,忽又下來 死活跟著她了。但桂娟唱戲,總是在唱戲。天分仍然在。台上的她,當評委眼睫毛接得太假,一根是一根地閃著,穿衣服也亂,不像火丁,只穿黑和灰,照樣艷壓全場。如果劉桂娟唱花旦,一定也不錯。

說起花旦,看過小翠花的錄像。那叫俏死人。一句「奴家,白素連」。穿了月白小短衫,滿場皆驚。鴨雀無聲。黃裳曾經說「然而描寫蕩婦,寫最毒婦人心,則只有小翠花」。實則是最大褒獎。雖演俗艷女子,亦不單調淺薄,那叫真本事。

她也演《水滸傳》中閻婆惜,欺負死宋江,到底被宋江殺掉。

宋江問,「手拿何物?」她便答:「你的帽子。」

他說:「分明是一隻鞋,怎麼說是帽子?」

她罵他:「知道你還問!」

這是京劇的可愛,小翠花演起這種戲來,駕輕就熟,如稱慣了一斤的糖,一把抓上去,就知道幾斤幾兩,一點含糊沒有。聽戲聽到嘆息一聲就知道是誰來,耳油算出來了。

我比較喜歡聽趙榮琛清唱,嗓音極渾極厚,穿透力如閑雲野鶴,散淡之中柔腸百轉了。

後來亦迷戀上聽老生。喜歡言菊朋,言慧珠的父親。《讓徐州》唱得好,一句「未開言不由我珠淚滾滾」唱得人心酸,味道就在那句「珠淚滾滾」,四海之內,此句算上上佳。後來聽言慧珠,雖然梅派也唱得珠圓玉潤,到底差了火候。在崑曲《遊園驚夢》中演梅香時和書卷氣極重的俞振飛配戲,後來結了姻緣,其實後來證明,很多姻緣是孽緣,如此張揚明快的言慧珠,配上太書卷的俞振飛,其實是秀才遇上兵。

劉海粟說程硯秋是「雪崖老梅」。極好。避短揚長他算極致,荀派我不太喜歡,太佻達,尚派沒落得沒了蹤影,梅派華麗,是沒骨花鳥,一團團牡丹富貴,真適合《色戒》中王佳芝和易太太打著麻將聽。

也聽過孟小冬。骨力強勁,不過聽說她晚年打麻將時只唱梅派,那小曲哼得呀,聽過的人說,「比梅大爺唱得不差」。

後來有王佩瑜,除了個子矮些,實則是大家。揮灑得十分濃墨重彩,有人說她唱《烏盆記》中的一輪明月,那個「一」字唱出來,滿場風攪雪似的靜,迴腸百轉,悲在其中。我喜歡聽女人唱老生,有大處落墨的清麗,也喜歡聽男人唱旦,底氣足,有異樣的感覺 到底是男人呀。

武戲看得少。愛看《長坂坡》一出,非常縱橫馳騁,那楊小樓聽說長靠短打非常出色,先聲奪人,靠旗飄帶,紋絲不亂,聽得我耳朵癢,從網上下載了他的唱段,嘩啦啦地風聲緊,聽得到戰馬雷動似的,耳油似乎要冒出來。

有老戲迷,聽完戲,怕散場亂,為保留那留心中的鑼鼓點,要把提前準備的棉花塞在耳朵里,然後再慢慢退場。

價值閱讀延伸

【鈐印毛邊本】《聽戲慢時光》

(石呈祥著,北京聯合2017年新版,16開平裝,限量毛邊書225冊,作者石呈祥鈐印)

石呈祥,老北京人,聽戲六十餘年,中年以後熱心於京劇藝術的弘揚與研究,提出的見解獨到。書中共收錄30篇文章,內容包括京劇認知、梨園掌故、名劇賞析、看戲之法、京劇史實研究考證等。

作者觀看過多位京劇大師的表演,對舊時北京的劇院、演出的劇目十分熟悉,書中講述了作者買戲票、觀戲的趣事,展現了北京舊時戲院的模樣,細數了北京戲院的變遷。

此書是作者大半生觀劇的感悟之作,內容深刻,文筆生動,一位京城老戲迷深深的京劇情愫躍然紙上;戲裡戲外,筆意縱橫,旁及社會、人生、處世為人,讀後既能提高京劇鑒賞水平,又能給人以多方面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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